国家与社会革命 |
用革命结束革命
文/维舟
原载《mangzine·精英》(广州)2007年第10期
《国家与社会革命—对法国、俄国和中国的比较分析》(美)西达·斯考切波 著,何俊志、王学东 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8月版
近五百年来的各国历史,基本上就是如何实现现代化的历史。这其中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荷兰、英国、美国、日本等海洋型国家的转变比较顺利,而法、俄、中这三个大陆型国家,则都是在经过长期痛苦、代价高昂的流血革命之后,才最终脱胎换骨,完成对国家和社会的重新组织。
从长远来看,现代化是各国无法避免的命运,而且一旦开始,就不可逆转。这种压力迫使各国都“趋同进化”—犹如哺乳动物海豚为适应海洋环境,也不得不像鱼类一样,进化出流线型的身体。大陆型的法俄中三国,传统上却都是有国家无社会,社会本身无法顺利主导这一转型,结果在压力积聚之下,社会重组往往以革命的突变式剧烈冲突来实现。
法俄中的三次革命,由于其震撼性的规模,都在爆发之后就引发了世人巨大的争议,并成为其他国家革命的原型—这也就是革命的输出。而在那段极端的激流年代里,时势也创造出无数英雄,在历史舞台上的上场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的传奇也是一代代人的话题。
因此,历来讨论这三大革命的著作可谓汗牛充栋,要高屋建瓴地把握这三大革命的脉络,殊非易事,但本书的作者办到了—这也无怪此书当年一出版,就引起了极大轰动。
斯考切波避免了冗长的历史追溯,只比较讨论两大要点:即革命的原因和后果。从根本上说,社会革命都是对危机的反应。在法俄中三次革命前,这些国家都深陷于严重的政治危机之中,政府已经无力证明自己存在的理由,其统治的合法性遭到严峻的挑战及质疑。在这个时刻,全社会都认识到必须做出某些变革,但此刻政府却已处于一种极危险而尴尬的境地:拒绝变革不可能使局势好转,而接受改革的结果,则往往是“改革摧毁了改革型政府”。历史无数次证明,一个坏政府开始改革的时候,是其最危险的时刻。
一般而言,人们总倾向于认为革命的成功是革命者推动的结果,但事实上,它可能更大程度上是旧有的政治秩序崩溃的结果。革命者只不过把成果“在大街上顺手捡起来”罢了。由于革命本身针对的是一个无法有效行使职能的政府,其后果是革命中重生的新国家组织往往比被推翻的制度更强固。这几次革命都经历了“不成功的反革命”阶段,即遭受国内外敌对势力围攻破坏的时期,但其结果却常常是反而巩固了新政权。
现代化的本质是社会变化,本身就要求打破各种传统秩序,在这第一阶段,往往是建设跟不上破坏,如中国的民国时期,每一代人都惟恐破坏得不够,以致最终演变为“破四旧”,要把传统完全破坏之后再进行建设。这种激进主义的结果是导致向现代化的演进道路中,未蒙其利,却先受其害。这样一种“革命性破坏”的思想之所以为全社会所接受,乃因深重的社会危机使人们完全丧失了对传统的信心,以及政治秩序崩溃后人们对解决现有问题的急切心理。
阿伦特曾说,尽管美国革命造就的后果要好于法国革命,但成为现代革命原型的却是后者。这其中的原因也不难理解,作为一个大陆性的农业国家,法国远比美国的情形更具代表性。的确,法俄中三次革命都带来了剧烈的长期社会震荡,而新的天堂却迟迟没有建立起来—至少法俄在革命政权巩固后,都没有声称的经济和社会政治平等化倾向。然而,更深的意义在于:国家的整个转型已经完成重生,现代化在政治上的首要特征—国家主权的合法性不是来自神授,而是来自本来属于人民的世俗的认可—已深入人心,社会和政治组织的重组也已完成。
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都是本国“结束革命的革命”,疾风暴雨式的革命在此后的现代化时期内不再出现,也不可能再次摧毁社会,而是经由一系列“没有改革者的改革”逐渐导致的变革。幸运的是,我们正目睹中国走在这条正确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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