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任志强掰腕子

　　和任志强掰腕子

　　Text 文/ 本刊记者 索达

　　近些年来，作为京城房地产大鳄的任志强频频吸引公众的视线，或拍案而起，或拂袖而去，不时语出惊人。他的“富人造房论”，使自己被网上列为世人皆曰可杀之人“第二位”。

　　军旅中的铿锵格斗

　　上世纪60 年代末，我和任志强先后入伍38 军337 团。号称“万岁军”的38 军以出奇兵打恶仗声贯中外，师与师团与团连与连比武成风。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学生兵如果军事上拿不出两手，根本没人会把你放在眼里。

　　那时我是步兵连的尖刀班长，任志强是特务连的工兵班长，都在心高气傲的年龄，见面不免比试一下。刺杀投弹我不在话下，能把大号手榴弹扔到60 米开外。负重越野则非他莫属，身负上百斤的器材两米高的板障一翻而过。

　　以科目而论不相上下，但不算正面交手。按当今流行的PK 来论，真正的交手是格斗。记得有一天两人理论起来一时火起，即刻便扭在一起一决胜负。先是我一个大背挎把他掀起来，他倒地之前顺势一拳打中我左腮。由于他手力如锤，这一拳下来我也摔倒在地。我喊他犯规，他说擒拿格斗打倒为准无规可循。事先又不敢找人裁判，让团里知道非给处分不可。

　　平手。谁知两人的比试一直持续到现在。

　　暗红的煤块在手指间吱吱作响……

　　军营无仗，“文革”内乱。我因为父亲受冲击牵连，从司令部下到炊事班烧火；任志强在中蒙边境打坑道，立了个三等功回来准备提干。

　　窗外风雪稍停，屋内炭火微红。营房里的十几个北京老乡围在土坯垒的土灶边，打开几瓶罐头天南地北闲聊。我拿出两盒“佳宾”（保定最好的烟，2 角1 分一盒），但有烟无火。任志强移开喷着热气的铁壶，用那只叠满老茧的粗手在炉口扒拉着，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他拣出一块煤给大伙儿点烟，暗红的煤块在他手指间吱吱作响。当一圈人回过神来慌忙点着烟卷时，屋里已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肉皮味儿……

　　我看见他用余光瞟着我，这是无声的叫板。

　　他在苹果筐上睁开眼睛：你吃了吗

　　几年后，我先复员到北京环保所当了一个和废水打交道的化验工。任志强留在保定干上不带长的参谋，实际上是带着工兵四处施工。1977 年恢复高考，我写了篇被称作“状元”的作文上了大学，他转业后带了一个施工队，又盖了个门市部，经营项目从百货到建材无所不包。

　　1982 年我大学毕业，一天骑车到友谊宾馆的科技会堂开会，顺道到旁边的农科院看任志强。那天他正从山东拉来一卡车苹果，卸了一夜车，满脸灰尘。他从大筐里掏出一个苹果，在押车的军大衣上蹭了蹭给我吃。我那时还戴着“状元”头衔，颇有点天之骄子的优越感。但他却不以为然，拍拍那个旧军挎包，说跑一趟山东能挣满满一挎包钱，还说待会儿请我好好吃一顿。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红富士”，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钱。当时人民币最大的面值是10 元。

　　我那个苹果还没吃完，他已裹着大衣靠在苹果筐上发出鼾声。大概押一趟车翻山过卡要几天几夜。看着他劳累的样子我想，像他这样既有路子又能吃苦，不发财才叫怪事。一会儿他突然醒来，懵懂地看着我问：“你来了，吃饭了吗？”

　　恢复高考和开放市场是30 年前我们面临的两大机遇。选择靠头脑更在于性格。

　　风雪故人来

　　后来我调到北京市科委，作为主管工程师抓了几个如《航空遥感》的大项目。但全家仍住在城乡交界一间不足10 平米的平房里，外面用废料碎砖接了一个厨房。冬天的晚上我们围在唯一一盏白炽灯下，妻子做饭女儿画画我看那台凑“工业券”买来的九英寸黑白电视。

　　忽然一阵敲门声，任志强卷着一股风雪，大衣上翻开棉花油迹斑斑。原来是他在来这里的路上骑摩托车撞车人被甩了出去，所幸只是挫伤没有骨折。我想起他头两天刚刚打电话说买了辆“铃木”让我有空去兜风，那年头日本进口摩托车可是凤毛麟角，比现在他的“大奔”还牛。

　　当时他已开发了多处生意，发展迅速往返奔波，但忙里偷闲常来家中小坐。他对我这种悠然斗室空耗时日很不以为然，多次请我“出山”。我虽然心动，但硬说正攻外语将来可以出国留学，他说现在挣钱将来出国可以带翻译。

　　后来我们俩的目标都实现了，只是领域不同难分伯仲。他嘴上讲如果不能给女人奢华就不结婚，但又对我这种就着火炉一大碗热汤面的小日子颇为感慨。

　　你投资，我拍片

　　1984 年任志强加盟西城区华远创建人才公司，实际经营包罗万象。80 年代最热门的是家电，他顺手进口了一套电视制作设备，主动要给西城区政府拍一套系列片。

　　为此他发给我一个首席顾问的烫金证书，但我难以割舍机关大锅饭，只答应客串帮忙。我们白天跑遍各局办调研拍摄，晚上在他西直门的小套间里熬夜写脚本。这大概就是现今投资拍片模式最早的雏形。

　　这个过程，我实际是给他这个“老板”打工，对我的官本位观念冲击剧烈。我妻子决定加盟华远，理想是当年能买一台彩电，结果当月就实现了。于是我在片子里加入这么一个情节：在公司工作的妻子在外跑业务，在机关混了个一官半职的丈夫在家洗衣服。

　　有趣的是，任志强却从那时起就表现出对行政的兴趣，以一个挂靠的人才公司承办了整个区政府的年会。那部涵盖了西城区二十几个局委的长片《机遇与挑战》在年会上引起反响，至今已成为西城区在改革开放初期最珍贵的影像资料。回想起来，任志强当时显露出的财大气粗的样子已经引起了机关不少人的警惕和不忿。

　　我终于下决心与他“叫板”。1988 年我从西德留学回来毅然跳进商海，帮人创办了民营的新大陆公司。而且从体制上讲比任志强“下海”更彻底，连“红帽子”都不戴，直接成了倒时装和卖冰激凌的个体户。我尝到了经商的酸甜苦辣，更经受着心灵的煎熬，不知道这种“叫板”的结果会让我最终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年薪七百万的打工皇帝

　　90 年代初，“惜才”的老院长拉我“上岸”，我结束了卖冰激凌的生涯，出任北京市科学院业务处长，还评上了高级工程师；任志强此时已经坐在大班台后，成为华远建设公司的老总。我们都年富力强，都想在各自的领域一展身手。

　　华远并入华润的战略合作使企业迅速升级，一跃成为房地产业的旗舰。每年的新年招待会也越来越豪华。任志强带领公司高层一字排开频频举杯，我作为家属带着孩子在下面吃喝游戏。对此他颇为得意。

　　那个时候，媒体风传任志强年薪700 万，被称为打工皇帝。实际上，即使在职业经理人中，年收入高于他的也大有人在，但只有任志强敢于公开自己的合法收入和向国家缴纳税收的数额。结果树大招风，引起上层关注。几经审计调查，最后确认其是按合同和绩效照章纳税的所得。他每年交的党费20 万以上，已相当于我作为局级公务员全年工资的10 倍。以市场经济的标准，我们已失去可比性。

　　再造新华远寻找CEO

　　2000 年是任志强最失落的一年。华润终于决心换将总经理，但保留了他董事长的位置。这是个世纪之交超大公司纷纷换将的时期，很多企业枭雄也都乐于退居二线，在优裕的待遇中享受自己的爱好。当然如果这样就不是任志强了，他最终选择另起炉灶重建华远。

　　为了致力金融运作和地产整合的大手笔，年过50 的任志强苦于先找个过渡时期的总经理。左顾右盼不可得时，曾让我推荐。条件是对外有高级职称拿得出手，对内有专业学历可以服众。我说：人有一个，就怕你不敢用。他问：谁？我说：我。他惊讶地张大嘴，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脱离了华润旗舰位置的新华远虽被媒体追捧，但并不被业界看好。我原以为任志强会潜心于重整旗鼓，未料想他在另起炉灶的同时，高调进入原本是我所熟悉的理论研究和文字领域，任志强的个性通过电视和网络频繁进入公众视野。他出语惊人，在最敏感的房地产领域不断激起波澜，甚至被网民编成“任志强语录”。其中代表性的言论如“丫鬟论”：——“国有企业家、国有资本，政府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让我们干房地产我就不干房地产。我们只是当丫鬟的，都是政府说了算。”又如“房价上涨论”：——“我们在衡量日本经济状况的时候，第一是看物价指数是不是涨了，第二是看房价是不是涨了，第三是看地价是不是涨了。所以，日本强调在这几年的调整过程中走出了通缩，进入正常阶段，证明指标恰恰是这三个。所以我们认为中国经济要保持一个正常增长的话，地价、房价和经济发展的情况一定是向上的。”再如他的“富人造房论”——“我是一个商人，我不应该考虑穷人。如果考虑穷人，我作为一个企业的管理者就是错误的。因为投资者是让我拿这个钱去赚钱，而不是去救济穷人”。这一段语录使任志强成为备受争议的人物，甚至一度被网民评为世人皆曰可杀之第二位，而第一位是海峡对岸的陈水扁。我曾力劝他少说为好，毕竟现在已不是个人张扬而是资本运作的时代。

　　但他刚停息两天，媒体网络便盛传任志强被拘审入狱。真是其发不易，其收也难矣。任志强的品牌效应远远超过它的资本实力。

　　我也开始用研究者的目光重新打量这个老“对手”。

　　心底梦想：年薪一元的研究所长

　　新世纪开始任志强一发不可收，屡屡发表文章，上建言高官，下直言网民。2002 年竟集成百篇成书，让我写个评介。我心里知道他是在向我这个民营经济的研究者和教授又一次“叫板”，我不以为然。但夜静细读，却发现任志强无羁无绊的文章中有不少真知灼见，日后还多为政府采用。问题在于他常常忘了自己商人本色，不时越位问责大政法规，令一些官员恼火。

　　我笑他追风潮附风雅，图虚名丢实利。他告诉我，实际上他心底最大的愿望是集天下之英才，成立一个房地产研究所，由他当所长，年薪一元。后来知道此并非空穴来风。他对房地产政策的痴迷和第一线实践的娴熟，曾使时任建设部长的俞正声“一度曾想聘请他做政策研究工作”。但深知任志强性情的部长接着写道：“但我怀疑他是否能在政策研究中放下企业家的嗜好，正如他能否在企业经营中放下他的学者情结一样。”

　　名利之间，人们总盯着自己没有的那部分。

　　任志强的那本书名叫《任人评说》，只是不知道这个“任”是自己还是旁人。这是他重新回到原点后，对作为房地产旗舰十年轮回的总结。他写道：“人的一生最难的是能留下些可以被记录的痕迹。”我想这或许是我们屡屡“不务正业”又时时“叫板”的缘由。历史的机遇，军营的历练，40 年中国的巨变，使我们的生命中留下了这段“信马由缰”的岁月，这是任何官位和财富换不来的快乐。我退休的时候曾对任志强说。我们40年的“叫板”可以告一段落了。他却沉思良久说：“不一定吧。”

　　今年“八一”建军80 周年前夕，我和任志强在新华远的标志性楼盘“昆仑公寓”的会所里见面，回忆往事时又为一些细节争了起来，某时某地谁先谁后，到头来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又掰了一次腕子。他脱掉西装脸涨得通红，毫不让步，我又见到了40年前的任班长。◎

　　【本文资料图片由索达提供】

　　任志强简介

　　任志强，汉族，1951 年3 月出生，山东掖县人。中国人民大学商法硕士研究生。现任北京市华远集团总裁，北京市华远地产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

　　经历：

　　1969 年1月下乡插队。同年入伍38 军337 团。历任特务连战士、

　　班长、排长、连长，团参谋。

　　1980 年退伍回京，建立施工队投入经济大潮。

　　1984 年参加北京西城区华远集团组建华远人才公司。

　　1988 年任华远建设开发公司总经理，跻身房地产业。

　　1993 年任北京市华远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

　　1996 年先后任香港上市公司华润北京置地有限公司董事总经理、董事长。

　　2001 年重建新华远，任北京市华远地产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

　　荣誉：

　　1995 年被评为北京市劳动模范，获得“五一劳动奖章”，1996 年被西城区评为1995 ～ 1996 年度优秀党员，2003 年被西城区评为2002 ～ 2003 年优秀党员。

　　曾当选为西城区人大代表，任北京市第九届、第十届政协委员。

　　发表过《任人评说》等著作，在多个社团组织、大学等机构任顾问、理事、兼职教授等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