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森近影
晓 昀摄
“请问,这个牙雕作品……”
“这不是牙雕,这是碧玉的,”孙森大师顿了顿,“两米二四高,玉观音。”
“那么,这个牙雕作品……”
“这个也不是牙雕,这是骨雕,还有木雕……”
一个夏日午后,在位于京郊大兴一个小区的幽静的家中,年逾七旬的孙森大师指着已微微泛黄的图片,耐心回答、讲解,不时微笑着摇头、纠正。这令人几乎忘记他“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身份,而更像面对家中一位慈祥的长辈。
孙老淡淡地说:“其实雕刻方面,造型都一样,只是材质不同。比如象牙,要掌握好它的性能。”象牙的主要成分是磷酸钙和有机体,“脆,稍微有些韧性,若凿子用不好,容易裂。”
他会娓娓道来许多陈年掌故,也会一板一眼地订正道:“有的报道写我14岁学徒,其实是13岁,还不到14呢。”谈到获得的诸多奖项,孙老点燃一支烟,淡淡一笑:“手艺人。”
面前茶几上摊着大叠有年头的照片和画报资料,当然,还有两件雕刻作品,一件是木制的观音,另一件更引人注目,是一座象牙雕刻的仕女像。
这件退休后的作品,是牙雕大师孙森家中唯一存留的一件牙雕作品,高32厘米,重5公斤多,温润得可以用一句杜甫诗句形容:“态浓意远淑且贞,肌理细腻骨肉匀。”仕女的眼珠以淡墨提神,发髻和胸前挂饰上都镶嵌有红玛瑙,红木底座上的题字取自南唐词人冯延已的《谒金门》:“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少年得志
1950年初,由于其父笃信“没有饿死的手艺人”,13岁的孙森拿起了雕刻刀。启蒙老师是以做八仙、罗汉、文人学士而名重一时的陈秀。但学徒孙森并没有机会跟随陈秀学习技艺,而是跟随师兄学习牙雕的第二道工序“铲”。
学了一年多,作坊停业,孙森被迫离开师父陈秀。“师父给我送到胡同口,帮我叫车,这种感情终生不忘。”孙老回忆道,“我在这里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后来去别处上手很快。”
回家有两个月后,孙森去了远亲邓文利的作坊学徒。被同行誉为“美人邓”的邓文利虽不是牙雕科班出身,但功力雄厚,技艺精湛,雕刻的仕女神态生动自然,自成一家。“最开始只是学习铲蝈蝈白菜,后来才跟随邓文利专学仕女雕刻。”
解放初,政府将北京从事牙雕的几十位艺人聚拢起来,先后成立了象牙雕刻合作社一社与二社。孙森进了二社,有机会向更多前辈请教,眼界扩大,实践机会增多,雕刻技艺也更加纯熟。
1956年,两家牙雕生产合作社举办两次对抗赛,孙森以娴熟的技艺名列第一,初露锋芒。1958年,这两个生产合作社和一个公私合营厂合并成北京象牙雕刻厂,为全国最大的牙雕专业厂。不久,孙森就成为厂里的青年突击手,名列牙雕界“五虎上将”之首。孙老自己回忆起当年,也笑说“算是少年得志,一帆风顺了。”
采访过程中,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女士不时关照我们,这是孙森大师的老伴刘学英女士。“她也是铲活高手,一般是我凿她铲,”孙老乐呵呵地介绍道,“她原不是做这个,1958年开始现学的。”两人业务上珠联璧合,生活中相敬如宾,从未吵过架,伉俪情深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我的艺术寿命比较长”
牙雕制作中分成凿、铲、磨、开脸几项程序,孙森不仅能够自凿、自铲、自磨、自开脸,而且手快、效率高,厂里进行擂台比武,用劈料做成的七寸大的劈人,别人1天也就凿1个,他能凿7个,而且神态各异。“我不爱做重复的。”孙老说。
之所以如此快,除了学徒时期就打下的牢固的基本功,更重要的是“脑子里已经有一个立体概念,”孙老说,“拿锯一拉,大形就出来了,然后凿,人家凿三下,我一下就凿到位了。”
那时的工作计划是每月凿24个,但孙森一天就能凿出两个半。得益于宽松的工作环境,每天完成任务后,孙森常去崇文门的河边,一面观察路人,一面考虑第二天的构思。下班后,骑车回家的路上继续琢磨,“到家了,也想出来了。”
“失败谁都难免。如果之前设想的没有充分表现出来,就算是失败了。因此,每做一件,都要经过细心的思考,或者做的过程中,根据构图的需要随时调整,及时纠正。”孙老顿了顿,“不然,有了败笔,是想起来永远遗憾的事情。”孙老常强调“根据题材和内容决定表现形式”。不同的题材,不同内容,处理方法不一样。一副料,换个劈的方向,做出的造型就更适合,更千姿百态。
一位微笑的老人抬起的手臂上落着一只蝙蝠,这是专为赠送给北京青少年科学基金会而创作的,作品取名“福在眼前”;还有一件名为“温暖”的作品,表现的是孩子在母亲的怀抱中睡着,看得人心头暖意融融;去香港时,有只鹦鹉无意间落在他肩膀上,孙森就及时将这个富有生活气息的细节融入作品——“干这个就得观察生活。”
孙森很注重吸收多种艺术形式的精髓,礼拜天也不闲着,去美术馆看展览或去寺庙揣摩佛像造型。此外,他还精于诗词,讲解时信手拈来,决不是如他自己谦虚表示的“算不上研究,就是爱好看看。”他有不少以诗词为灵感源泉的作品受到好评。最著名的是上世纪80年代初创作的《人比黄花瘦》,以南宋词人李清照为素材,并参照了她的词作《醉花阴》的意境。作品中,他并没有采取牙雕仕女固有的双手持物的形象和原词中繁琐的场景细节,而是着力刻画了李清照行吟于庭院推敲佳句的瞬间形象,利用太湖石、残菊、纸砚等细节描写,化情物为情思,反映出女词人忧国忧民的内心。这件作品在1980年全国牙雕行业质量评比会上,荣获人物作品一等奖。
“我艺术寿命是比较长的,”从13岁入行,到退休后还坚持创作,孙森大师在牙雕行业里奉献了五十余年。闲暇时,孙森也画了许多创作过的作品。可惜后来画着画着就中断了,没能坚持下来。加上不爱炫耀的个性,拍的照片资料也少。“近两年脑子迟钝了,”孙老无奈地笑笑,“不成了,刚一转眼,就忘了。”
“想给下辈人留些影子”
孙老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心:花卉牙雕即将彻底失传,因为专门凿花卉的已经没有了——雕刻花卉最好的老艺人杨士俊已经去世,老艺人的两个徒弟在原料紧张时也都辞职离开了。
“厂里培养一个凿花卉的不容易。”花卉有花卉的要求、章法,要遵循生长规律,比如需要比较饱满的叠面,边上要有上翘的部分,又不能太翘等等,如此营造出水汪汪的效果,作品色泽虽然是白的,但能让人感觉有生命力。花儿的结构要自然,这都需要写生。“没办法。一些前辈都年事已高,做不了了,铲花卉的已经没有了,凿也凿,不如从前那么逼真精美了。”其它,比如楼台殿阁类的小活,还有几个人,做兽的还有一个人,没有徒弟,也面临失传的危机。孙森的徒弟李春珂,擅做佛人,做仕女也是追求老味。孙老便常借用齐白石先生的话“学我者生,似我者亡”来叮嘱徒弟,要自己闯自己的路,不要盲目模仿。“我比较看好他,可将人物牙雕传承下去,”孙老轻叹口气,“但是他们毕竟也年纪不小了。”孙老的徒弟,也已是年近花甲之人了。
孙老说:“商代开始就有很好的牙雕作品,一块料,就能做出四个老头围坐一个小山旁。”如果发展到今天失传了,那就太可惜了——是对整个行业非常惋惜。“掌握牙雕这门技术需要几年时间,掌握材料的性质、用多大力气,要注意的事项,都需要很谨慎地摸索。一旦凿不好,一块料就废掉了。牙雕和别的不同的是,材料是有限的,要在其固有的形上进行创作加工,要做出一件好作品非常不容易。”
讲到这里,孙老声音略有低沉:“我希望能出台一个政策,那些即将开裂报废的罚没的象牙合理利用起来,比如能给象牙厂一部分,让他们创作,把技术流传下来。”“虽然我已经70多岁了,但我愿意”,说到这里,孙老的声音略高昂起来,“如果有料(象牙原材料)的话,我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做一些,给下辈人留下些……影子。”
偶尔传来远处的蝉鸣,愈发衬出窗外绿藤满架的幽静;客厅墙上的一只标本蝴蝶,翩翩然如振翅待飞;“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眼前的牙雕仕女,颔首浅笑,眼波流转,眉目间似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