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秀娜
写在前边的话
在天津，有一位天津护理事业创始人、中国护理高等教育创办人、天津护理学会创始人、天津第一位世界护理届最高荣誉——南丁格尔奖章得主、全国第一位由护士出任的女院长，她就是陈路得。
看到 “近代中国看天津——名人与故事”征文，不禁让我想起了我对陈路得一次唯一的也是难忘的采访。
十年前，我应市护理学会之约采访会长王桂英。交谈中，王会长多次提到陈路得，这个天津市护理事业的创始人、第一个南丁格尔奖获得者。
但据说陈老为人低调，几乎从未接受过记者采访，年纪大了，更是深居简出。
两年以后，时任护理学会会长的梅玉文电话告诉我说，陈老为我采写了多位护理工作人员所感动，想和我见面。于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我在医科大学宿舍楼里那个极其简朴的家中见到了陈路得。
那天，她穿着一件上世纪60年代“一字领”卡其上衣，精神饱满地回忆起许多往事。她说，这是她第一次接受这么长时间的采访。于是，这才有了这篇堪称独家的采访。
孤儿路得与天津结缘
1914年，一个在汉水日夜摆渡来往客人的男人家里，妻子生了一个儿子后又怀孕了，但男人没等孩子降生就累死了。女人只好卖了那小船，上岸不久生下一个女孩。女人无法养活儿女，本家姑姑把男孩抱走了，刚刚两个月的女孩送了人。收留女孩的是教会学校圣西里达女子中学的一名女教师。
女教师把女孩抱到牧师那里，牧师为女孩洗礼，取名路得，随女教师姓陈。路得是圣经里的人物，善良、孝顺、与人为善。女教师抱着小路得掉了眼泪，她要与路得相依为命。
陈路得在女教师乡下姐姐家住了5年，才被接回圣西里达女中，和穷孩子们一起进了“工读班”。圣西里达女中的校训是“爱人如己”，对路得影响很深，使她从小养成了施爱于人，关心他人，努力干好工作的好品德。
1931年，17岁的陈路得准备考大学。她想学医，想让中国人的身体更好。因为，在教会学校的日子里，她最受不了的是外国人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当年，她以优异成绩考取北平的燕京大学医预系。
三年之后，正当她就要转入医疗系时，突然接到了养母的来信，说已无法给她寄学费。原来，养母的工作丢了。
眼看就要失学了，陈路得非常着急。学长们劝她：不能学医就当护士，学护理不交学费。于是，陈路得1934年转到协和医学院高级护校学习。由于学习成绩优秀，1937年她毕业时也同时获得了燕京大学理学士学位。她受聘于协和医院，曾任临床护士、护士长、护士督导兼护校教师。同时，她把养母接到北平，租了一间小房子住下来。
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爆发，美日开战。这天一早，陈路得刚要进医院，一位同事慌张地跑来说：“不好了！日本兵把我们包围了！”
当时，陈路得是门诊主管，在紧急的情况下，她立刻作出安排，让大家各就各位，自己则镇定地站在医院的门口。不一会儿，日本兵端着枪冲了进来。
“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大声吼叫。
从那天开始，协和医院被迫关闭，全体人员解职。协和高级护校最后一个班的最后一节课由陈路得主讲，打开《护理基础》课本，坚强无比的她潸然泪下。因为，讲完这两节课她就要离开协和，离开她深爱的护理工作了。
转年，协和医院的一部分人转到天津开办私立恩光医院，陈路得被聘为总护士长，协助院长建立健全了各项规章制度，还培训了一部分能熟练掌握护理技能的护理员。这家医院有30张病床，由于医护人员都十分优秀，很快成为天津较有名气的医院之一。
1946年，陈路得随中国护士代表团到美国纽约等城市参观考察护理管理及护理教育。这个考察团共20个人，每省只有一名代表。为了得到这难得的学习机会，院长借钱给她，一位上海的老师还帮她买了衣服。在美国纽约、华盛顿、洛杉矶的一家家医院，先进的设备、优秀的管理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一所医院里，陈路得在南丁格尔的照片前站了很久。南丁格尔束腰长裙，高贵而沉静，手中的烛光闪烁着神圣的光芒，脸上展现着仁爱与智慧。陈路得被南丁格尔感动，她要让南丁格尔精神照亮自己的人生道路，像南丁格尔一样，将一生献给护理事业。
1947年3月，国民党中央卫生署决定组建天津中央医院，并从成都派来先遣队开始筹备，聘请陈路得到中央医院建高级护校。当时，由于缺少护理教育，医院需要好护士。1947年11月，陈路得就职于新建的天津中央医院（解放后更名为天津市立总医院、天津医学院附属医院、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先后任护理部副主任、主任、护校教务主任、校长、副院长等职。
与黄敬市长的故事
1949年1月15日，难忘的战争岁月。陈路得从宿舍出来到医院上班。国民党兵把守医院的大门，而不远处已经看见了八路军架设的大炮。
守门的国民党兵问她：“你来干嘛？没听见打炮吗？”陈路得很镇静：“医院里还有病人，病人需要护士。”
外面炮声越来越凶。不久就听见军队跑步、喊口令。有人大声说：“我们是解放军，不伤害老百姓！国民党兵快出来！”
“不要影响病人，马上开始正常工作！”这是军代表陈郁下的第一道命令。他还宣布：“共产党接收医院是跟大家一起为病人服务。所有在岗的人各就各位，原职原薪，现在就开始。”于是，医生护士全部就位开始工作，病人们的眼里闪着感激的泪花。
天津解放了！中央医院的牌子摘掉，改为“天津市立总医院”。陈路得担任医务处副主任，并继续担任高级护校校长。
1950年的一天傍晚，刚刚吃过晚饭的陈路得照常来到护校检查晚自习。她发现高护班的学生一个也不见了。她找到班主任，班主任的回答使她大吃一惊：学生被黄敬市长派车接去参加舞会了。
陈路得生气地问班主任为什么擅自放弃晚自习？班主任说，车是市里派来的，不知共产党是什么脾气，没了主意。
“今天可以不上晚自习，明天就可以耽误一节课。将来她们当了护士，就可能以任何借口延误病人。如果校规可以任意破坏，将来的后果不堪设想！”陈路得非常生气，让这位班主任在全校大会上做了检查。她则动情地给同学们讲了南丁格尔。她激动地说：“你选择了当护士，就应该为了保存生命、减轻痛苦、促进健康的目标去工作。而违反校规、破坏学校的纪律正是与此目标相违背的！”
又到了周末，市里的车又来了。班主任转达了校长的意见，来人只好放了空车。不久，市里召开抗美援朝动员大会，各医院院长和护理部主任都参加了。散会的时候，黄敬市长叫住了陈路得。陈路得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问：“市长，您有什么指示？”
“不是我指示，是我听校长指示。”黄敬市长幽默地说。
陈路得也笑了：“感激市长支持我们的工作，从那次以后再没来接过学生。”
她和市长谈了很多。他们谈到南丁格尔，谈到延安和毛主席，谈到主席对护士的尊重和特别给护士的题词。后来，陈路得还请黄敬市长在护士节那天给同学们讲了一堂课。
周总理接见“护士院长”
从1950年到1951年，陈路得筹建了天津护理学会，并当选为第一届理事长。1956年初，卫生部颁发了《关于改进护理工作意见的通知》，明确提出要“尊重护士，爱护护士”，在陈路得的领导下，护理学会开展了评选优秀护士的活动，并在天津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下召开了隆重的表彰大会，市长李耕涛亲临大会并颁奖。389名优秀护理工作者及93名护龄20年以上的护士受到表彰。这个大会在全国护理界有很大影响，对护理工作者是极大的鼓舞。
1957年，陈路得担任天津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副院长，成为我国第一位护士出任的院级女领导。陈路得提出了“打破医院管理旧框框、开门办院、开放门诊、改两班为三班、24小时服务、建立综合急症室”等建议得到了医院的采纳，她又亲自解决了综合简易病房实行专医专护等许多实际问题。这些改革受到了卫生部的重视，周恩来总理专程来津现场视察。接见医院领导班子时，周总理得知陈路得是负责护理管理工作的副院长，特意走到她面前亲切握手，说：“护士工作很重要。你们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要继续努力！”
没想到，十年动乱期间，陈路得被戴上“黑教徒”的帽子，归进“牛鬼蛇神”队伍。家被抄了她还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迫使她离开了为之奋斗了三十多年的护理事业，去扫街、淘厕所、拔草、刷墙。1966年秋，她被下放到门诊内科注射室“劳动改造”，她反而很高兴，因为她又能亲手为病人服务了。那些日子，她一个人要完成6名护士的工作量，紧张和劳累使身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血压升高到220mmHg，但她没有休息，继续坚持工作。她的认真负责赢得了患者的尊敬和爱戴。
1972年，老院长来到陈路得的家中，请她重新管理全院的护理工作，她婉言谢绝了。因为经过几年的折腾，医院的制度被废除，设备被破坏，队伍被搅散。有经验的医护人员被调到农村，上岗的人没有经过培训，病房里“早上像茶馆，中午像饭馆，晚上像旅馆”，要搞好护理工作谈何容易？但是那些天，她彻夜难眠。她又想起南丁格尔，想起了周总理的亲切嘱托。个人的荣辱恩怨都是小事，怎能放弃为护理事业奋斗终身的目标！
陈路得回院整顿混乱不堪的烂摊子。她将还在医院的老护士长复职，劝说已经改行的护士归队，逐步恢复各项规章制度，开办了各种类型的学习班……整整3年的努力之后，病房和门诊的秩序有了好转，医院护理工作的面貌大有改观。
1976年7月28日，强烈的地震波及天津。陈路得把家委托给表姐，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把雨伞离开家徒步走向医院。已然62岁的她把自己的“行李”放到传达室后一间仅6平方米没有窗子的杂务间里，立即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在周密的巡查之后，她连夜起草了关于建临时病房、封闭式厕所、火化尸体、打通门诊通道、设分诊处等等建议，转天就得到党委批准立即实施。她不顾年事已高，亲自“领兵作战”，每日早晚亲自到各病区巡查，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休息时就回到那间杂物间里。直至一年后，住院大楼修好了、病人搬进楼里，她才离开那间“临时宿舍”。
创办中国高等护理教育
1978年，陈路得作为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到北京参加会议。在她的努力之下，来自各地的5名护理界政协委员联名提出创办高等护理教育的提案。1980年，陈路得等代表三上北京，但这一提案却因“困难太大未能落实”。她亲自到卫生部去询问。回到天津后，她又借参加政协会议的机会进行多方面的工作。她说：“高等护理教育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总要有人先起步！”
1983年，经过陈路得不懈的努力和奔走，高教部终于批准首先在天津医大设立护理系并开始招生。1984年初，卫生部、高教部在天津联合召开高等护理教育座谈会。天津医大成为我国解放后第一所建护理系的高等医学院校。随后，全国各地有11所医学院陆续设立护理系和护理进修科。
为中国培养更多更好的护士，陈路得多年的愿望实现了！为了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1985年4月，她把几十年的工资积蓄11000元捐给了天津医大护理系，被命名为“陈路得护理教育奖学金”。从1988年第一届毕业生开始，每年定期颁奖一次，奖励那些在护理教学工作中有突出成绩的教师和品学兼优的应届毕业生。
为了这笔不菲的捐赠，71岁的陈路得几乎一无所有了。但这又有什么？她的全部身心都在中国的护理事业上，几乎没有个人的需求。她创办的各类护理工作学习班，在1978年至1982年间培训了6240名在职护士，其中3000多人成了各医院的业务骨干。她不顾七十多岁高龄，每年都亲自讲学，撰写了多部专著。1987年6月，陈路得获得了国际红十字委员会颁发的第十三届南丁格尔奖章及证书，成为天津市获此殊荣的第一人。
1996年，82岁的陈路得恳请不再担任护理学会名誉理事长职务，并将2000元捐赠给学会做科研启动基金，为她长达45年的护理学会任职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不灭的南丁格尔烛光
2000年8月6日下午2时15分，悲痛笼罩着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在一间小小的病房里，陈路得安详地躺在洁白的床上，身穿洁白的护士服。一束洁白的百合花放在她的胸前。她静静地走了，脸上笼罩着圣洁的光。
一个月之前，86岁的陈路得做了心脏手术。之后，她找来了律师，写下了她的遗嘱：
一 、丧事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不送花圈，遗体捐献给天津医科大学解剖研究，用什么器官取什么器官。
二 、现住房（已购产权）捐给医大总医院，包括室内全部财产。内含存款（1万多元）、首饰、家具、字画、电器。
三、 1987年所获世界大奖——南丁格尔金质奖章捐给医大总医院。
四 、全部书籍、个人小传及相应著作权捐给医大总医院。
五 、公证律师费用由本人承担。
看到这份医嘱的人们都不由得热泪盈眶。陈路得一生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活着，在她就要离开人间的时候，想的仍然是他人。这是一份感人至深的遗嘱，它让人们了解到什么是一个纯粹的人。
无数的鲜花送到了陈路得生前的住所。医大总医院的护士们分批给老院长守灵。在为院长清理遗物的时候，她们一次次流泪：那简朴的家具，那整洁有序的衣箱，那缝着补丁的裤子，那记着白菜、萝卜的流水账——她没有给任何人添一点麻烦，却为成千上万人解除痛苦，为护理事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陈路得无儿无女，却有无数的护士继承了她的事业。在她们心中，她就是一束不灭的南丁格尔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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