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柏林前市长 新柏林不爱新奥运(图)

奥林匹克体育场，马拉松门外的人马雕像望着五月广场和钟楼。雕像象征“元首法则”——元首承载人民的意愿

柏林在申办2000奥运会期间建成的自行车馆

　　新柏林不爱新奥运

　　专访柏林前市长 曾亲历申奥＂出局＂

　　来源: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李宏宇 文/图发自柏林

　　“我个人对申办奥运会的看法，不是说就为了举办奥运会那一年的热闹。我认为重要的是建设柏林。”

　  1993年9月23日，赌城蒙特卡洛，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念出一个名字，给中国人送上了一份巨大的失望。这个名字是“悉尼”。那份失望如此之大，同北京一起输给悉尼的另外三个城市，现在恐怕很少有人还能数得全。

按照票选出局顺序，他们依次是伊斯坦布尔、柏林和曼彻斯特。“说来话长。”回忆起16年前的申奥经历，埃伯哈德·狄普根先生用这个开场白是意料之中。当年他是柏林市长，是柏林“奥申委”的主席。

　　里根的倡议

　　申办2000年奥运会的是推倒柏林墙之后的新柏林，但申奥的念头却早在这之前就有了。“最初的想法并非出自柏林市，更是国际奥委会和萨马兰奇主席的意思。”狄普根说，“他们希望在柏林办一届跨越意识形态和军事系统界限的奥运会。当然只是一个想法。后来又有了里根总统的提议。”

　　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在1987年访问西德，6月12日，他在西柏林的勃兰登堡门下针对冷战末期的东西方关系发表讲话。“最后我还有一个由衷的建议。”里根说，既然韩国同意把1988年汉城奥运会的部分比赛安排在朝鲜城市举办，各种国际体育比赛也应该可以在柏林的两边同时举行。“将来在东西柏林办一届奥运会吧，向世界证明这座城市的开放，还有什么方式比这更好么？”

　　里根对汉城的情形过于乐观了。事实是一年之后朝鲜和古巴都抵制了这届奥运会。时任西柏林市长的狄普根对里根的提议一点也不看好，“因为这是西方的重要政治人物提出来的，东柏林那边绝对不会接受。要是这建议是国际奥委会提的，也许还有点机会。那时候我很指望萨马兰奇先生能致力推动这件事情，说不定能给他得个诺贝尔和平奖。”他自己也笑了起来，“有一点点玩笑，但不全是玩笑。”

　　不过，毕竟已是冷战末期。1989年11月，柏林墙倒塌；1990年10月，两德统一。新的德国政府又想起了举办奥运的设想，而且愿望十分强烈。1991年，德国政府决定由柏林市申办2000年奥运会。在时间上，狄普根认为有两个依据：一是为举办奥运要投入许多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实际上是要重建柏林这个曾经分裂的城市，这需要时间；二是1992年奥运会在欧洲举办，1996年在美国，考虑到这个循环，2000年很有可能回到欧洲城市。

　　30年后再办？

　　“我个人对申办奥运会的看法，不是说就为了举办奥运会那一年的热闹。”狄普根说。举办奥运会对任何城市都有两个直接的益处，一是宣传城市的机会，“可以让全世界看到柏林是一个开放的、有创意的城市，可以用这个机会与其他举办过奥运会的城市加强合作。”另一点是可以利用办奥运的机会加速城市基础建设。“我认为重要的是后者，建设柏林。”西柏林过去是西方在社会主义东德里的一块飞地，与外部没有快速铁路交通，自己的交通设施非常陈旧。柏林需要通往西边的新铁路，需要新的主火车站，需要新机场，“要是申办奥运会，就必须为这些建设拿出一个日程表，促使政治家、企业、民众去实现这个事。”

　　但是反对柏林申办奥运的声浪却日渐强大。

　　统一前的西柏林在过去近50年里享受了西德政府的优厚待遇：市民免服兵役、低税收，戏票都比别的城市便宜很多。但统一之后，它再也不是“勇敢地矗立在东方极权国家里的西方自由之岛”，柏林成了一个正常的欧洲大都会，要发展，要同别人一样自由竞争。新的联邦税收制度使大多家庭每年要多交上千美元的税款；城市财政预算大幅削减，久负盛名的席勒剧院都不得不关张大吉。民众的情绪显然不会太好。

　　有人认为为举办奥运而进行的城市基础建设太昂贵，柏林还有很多地方更需要花钱。绿党为了保护生态环境，反对在柏林墙附近建设新的城市轻轨车站和奥运媒体村——统一前那里是无人区，有很多绿地森林，有别处见不着的动物。知识分子认为这个时代的奥运会太过商业，只关心怎么把自己做成一块巨大的广告牌，没人讨论怎么让奥运会成为反国家主义反种族主义的宣言。

　　德国网球明星贝克尔担心在柏林举办奥运将带来“不受欢迎的民族主义感”，可能引起“危险的情绪”。“还是30年之后再办吧。”他在媒体上很坦率地表了态。

　　“我们失去了团结”

　　柏林开始为申奥行动起来，反对派当然也在行动。

　　1993年4月21日，国际奥委会代表团访问柏林，狄普根在招待会上祝酒：“我们希望以2000年奥运会反映人民对和平与自由的向往。我们要展现一个全新的德国，她是民主的、统一的、谦逊的。”四天后，近万市民上街游行反对柏林申奥。国际奥委会代表团下榻的酒店周围布置了4500名警员，为安全考虑，代表团的行程严格保密。

　　 9月19日，申办结果宣布前4天，柏林又是万人的反对游行。之前一年时间里，反对者进行了游击战式的行动：放火、砸玻璃、掀汽车、扰乱体育赛事，他们最爱使的一招是用强力胶水堵死赞助企业大门的钥匙孔。而在这一周，戴姆勒·奔驰、柏林银行、Hertie百货零售集团三家申奥赞助商的门口都发生了炸弹爆炸，虽无人员伤亡，但造成6500多美元的损失。“都一样，在民主社会里大型基建项目都会有反对意见，所以也有人反对申办奥运会。”狄普根对申办、举办过奥运会的许多城市都很熟悉，“比如阿姆斯特丹，在反对申办奥运会的过程里发生了冲突、犯罪……柏林也差不多，但这都是正常的，你必须面对。欧洲国家在这点真是比不了美国——美国是建些体育馆，通过办奥运会赚钱，再来改造城市；可能也比不了中国。还有悉尼也非常不一样，公众都支持办奥运，等办完了，大家才开始来讨论生态问题。在柏林这地方，是先争论这个。绿党、公众在媒体上争论，我们就失去了团结。”

　　但他也的确看到了悉尼模式的问题：“你看悉尼的场馆是建在城市外边的，现在他们就有麻烦了，怎么利用？我几年前去过悉尼，我对这个很感兴趣，因为在申奥的时候我就跟悉尼市长友好地交流过很多相关问题。我看了他们（场馆）现在的经济状况，的确是个问题。”

　　柏林惜败

　　“失去团结”当然是柏林申奥失败的原因之一。“当时柏林在讨论两个大问题，一是举办奥运会，一是首都从波恩迁来柏林。国际奥委会的官员到柏林来，见那些政治人物，问一些情况，他们看不到强有力的团结。那些决策者也并不很了解柏林城市内部的争论，他们就是想要氛围。你要办奥运会，就得给他们一个欢迎的气氛，欢迎他们，欢迎所有运动员……”

　　狄普根始终强调这都是他个人的看法，毕竟分析申奥失败的原因，可能永远没有正确答案。“经济上的原因”，他认为也是其一：“在我看来，这个过程里商业味太重了，办奥运会的意图已经成了商业利益，钱的问题。那些对体育场馆的要求，有时候我个人怀疑是否真有必要。对有些国家比如南非，他们是否应该花那么多钱建那种质量的场馆，以后只能供少数富人消遣。”

　　申办2000年奥运会的过程中，柏林在城市东部新建了马克斯-施梅灵体育馆（拳击与篮球馆）和自行车馆、游泳馆，都是观众容量数千的中型体育馆。后两个馆采用了“隐藏式建筑”的设计概念——凸起的长方形台地上嵌进了一块圆形一块长方的“混凝土块”，场馆顶部几乎与绿地齐平，今天看来仍然十分新潮或者“酷”，但绝不是奢华意义上的惹眼。

　　“但最重要的是，北京的竞争，以及政治上北京面临的不利条件。”狄普根说，“要是我记得没错，萨马兰奇先生出于政治的原因，力撑北京甚于支持悉尼。但决定前的最后阶段，在中国的内政问题上，一些委员以及国际社会的态度有变化。于是国际奥委会面临的问题就是：要是北京成不了，怎么办？他们有个小组专门讨论哪个城市最有机会取代北京，那这时候就看国家态度、市民团结了；最后这个小组决定推悉尼。这个决定一做，柏林就没机会了，要是柏林能走到最后阶段，还能有一点小小的机会……”

　　对柏林的败北，曾经也有种说法：西欧集团不愿意看到统一后的德国借奥运会的东风迅速崛起，成为一个政治、经济上的强势角色，在国际奥委会内部制造了相当的影响。狄普根认为并不是这回事：“我在柏林接待过五十多个国际奥委会委员，也出去访问过很多人，应该说这方面的问题还谈不上。我知道只有很少的成员国持这样的立场，有些人用这个说法来帮助、支持其他申办城市，并不是真的针对柏林，这是政治上很常见的手法。对我而言倒是有一点值得说——今天我也这么看：我们以为支持会来自西方国家，英国法国什么的，这是个错误。支持柏林的力量大部分来自东欧国家。”

　　“申办是好事，千万别真办”

　　新柏林没有办成新奥运，当初反对的人很高兴，当然也有很多人生气、感到屈辱，媒体上批评如潮。“我们申办了，失败了，过程中我们建设了一些体育场馆，这是申办的积极结果。德国议会里头也有批评，说你们干得不好，花了不少钱可是都打了水漂……但柏林政府决定停止继续争论这个话题。”狄普根说。

　　公众和媒体的争论，政府怎么制止？

　　“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了。”狄普根笑道，“换话题啊，提出新的问题。那可是1993年，统一刚3年，你在柏林有好多问题可以让大家关心。迁都还没定下来，城市的重建规划、居民住宅和国内铁路系统、机场的建设与规划……这些都是由申办奥运会而起，但决定都是之后作出的……所以政治上可以讨论的话题一点都不缺。”

　　申奥结果揭晓的3个星期之后，德国政府公布了迁都计划，整个项目预计在2000年底完成。德国议会在1991年就已经投票表决通过迁都议案，但持反对意见的说客和政治家使得迁都工作进展极其缓慢。10月12日，柏林的波茨坦广场上举行了重建计划的破土动工仪式，柏林墙曾经一分为二的广场，成为当时欧洲最大的建筑工地。

　　问起狄普根先生个人的申奥感受，他又狡黠地笑了：“你要登在报上……我可得顾及下一次柏林可能申办奥运会。”不过，这是在他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里，毕竟他早已不是政府官员。

　　“我个人的经验：体育和奥运会的商业味道已经太重了。这是第一个感受。”

　　“第二，国际奥委会的大多数委员都是好人。但你也应该清楚认识到，还是有一些特殊的游说形式，我说得够明白了么？我亲眼见过，但你得把录音关了……”

　　他举的例子跟柏林无关，不过简单两句话，还不如媒体曾经披露的事情详细。

　　柏林申奥的最初阶段本身就给揭出过两桩丑闻：为申奥工作专门成立的公司，第一任领导卢茨·顾特克只干了半年就被解职，后来披露他涉嫌舞弊。第二任领导尼可劳斯·福克斯又是干了半年，主动辞职。媒体调查发现在他任内，下属职员搜集了国际奥委会委员的私生活资料，包括爱喝什么酒、嗑什么药、性生活爱好，甚至“对纳粹政权的态度”。

　　“我想，奥林匹克运动应该比现在这个样子再理想化一点才行。”狄普根接着说。

　　“还有，只有这个城市真的需要，你才能花所有这些钱去申办——你需要新的基础设施、场馆。否则，我的个人看法，绝对别申办。要是一个国家有形象上的问题，可以借申奥的机会改善城市形象、国家形象，那也应该申办。”

　　“我想引用希拉克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他曾担任巴黎市长多年，我们讨论过柏林申奥的事情，他说：‘申办是好事，但真办，千万别。’申办对城市推广是有好处的，提高你的知名度，塑造城市的形象，推动一些建设。但要是你真要主办了，那可有一大堆麻烦等着你，那是没必要的。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对北京当然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