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宝丰枪案里的模糊杀机

　　宝丰枪案里的模糊杀机

　　出逃后20小时，张红宾在距离命案现场不到500米的民房里被击毙。这个任职12年的人武部枪械库管理员枪杀了当日值班科长，关于他们之间的仇怨，当事各方三缄其口。地处河南平顶山的小县城里，人尽皆知的只有追捕时的轰动。

　　记者◎王鸿谅

　　逃亡与追捕

　　河南宝丰县人武部的枪械库在石灰窑村东头的坡地上，全村六七百户集中住于村西，这里已经是村落的偏僻所在。这位置视野开阔，背后是大落差的下坡荒地，正前方是大片农田，越过农田就是通往县城的公路，距离县城最繁华的老十字街打车不过10分钟。12月2日晚间枪械库的枪声并没有惊醒附近太多村民，北方的冬天黑得早，小村落沿袭着北方农村一贯的节奏，十七八点天擦黑各自回家，二十一二点已经是睡梦中的时间了。

　　手持一支56式冲锋枪出逃的张红宾并没有选择公路的方向，反而奔着村西去了，闯进了村民郭森林的家。石灰窑村临着公路，也临着水泥厂，村里人很容易找到相关的副业方式，所以村里各家都修起了闭合式院落，有近两米高的院墙和防盗的大铁门，院里拴着警觉的狗。可郭森林家没有院墙，三间并排的平房对着一排简单的小猪圈，中间空地就是院子，一垛残破多年的土墙和一排码放好的红砖算是这院子的两侧边界。这样的房子，村长王喜林说，“全村数不出3户”。郭森林和老伴袁秀芝不在乎这种简陋，他们的5个孩子各自成家立业搬了出去，家里只剩下老两口，种地养猪，房子足够用了。

　　被张红宾用枪指着头的时候，郭森林就睡在猪圈旁边那四面透风的棚子里。因为没有院墙，担心猪被偷走，70多岁的他习惯了在棚子里摆一张单人床，夜间守着几头小猪入睡。棚子里吊着的节能灯彻夜开着，老人被惊醒时候刚好瞥见了棚里挂的钟，晚上“9点45分”——这是郭森林惊险回忆的开始。

　　“我杀了科长，我要你当我的人质。”两人的对话由此开始。郭森林领着张红宾到了正中那间堂屋里，接下来的情节有些起伏，郭森林说自己认出了张红宾，“小时候和我儿子一起长大的，小名叫木石”。石灰窑村和张红宾的老家小店村同属一个乡镇，张红宾和老人的小儿子曾同念一个小学，不过已经20多年没再见过面了。也因为这层记忆，老人说他成功地劝服张红宾不要用绳绑他——他当时说，“我跟你的父亲是认识的，绑了我你日后如何跟你父亲交代”。

　　郭森林记得张红宾始终情绪紧张，进屋后再不出门，在屋里用便桶方便后，还不让他出门去倒。僵持了一阵后，老人泡了杯热茶，张红宾喝了几口后躺到床上，“瞪着眼，一抖一抖地打冷战”，抱着枪，睡一会儿惊醒一会儿，一晚上就这么反复折腾。隔壁的袁秀芝一点也不知道这紧张对峙，天亮后，老人只跟她说家里来了客人，要住几天。中午时分，袁秀芝操持完家务去镇上剪头发，郭森林与张红宾陆续有一些谈话，郭森林都顺着张红宾的话说，“稳住他的情绪”。张红宾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冲锋枪，不过不再用枪指着郭森林了，还允许他出门去接孙女，并且买回中午的饭菜。郭森林反锁了房门，没有去报警，真的接回孙女，还“切了20块钱的猪头肉”回来。

　　袁秀芝从理发店回来差不多是12点，整个宝丰已经四处张贴了张红宾的通缉令，警车也已经围到了村口。她还没进门，郭森林出来给她使眼色，让她去菜地里看看。袁秀芝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推着自行车，双腿发软，在村口被警察拦住，带到警车上了解情况。而郭森林这边也成功脱身，他的说法是当他和张红宾正准备吃饭时候，听到了屋外警犬的动静，张红宾又变得很紧张，双手抱着冲锋枪，瞪着眼睛叫嚷，“我不吃饭。我不喝酒。我不放下武器”。屋外的动静越来越大，张红宾这时却让老人反锁房门离开。郭森林对张红宾家人的回忆版本是，“他跟我说你走吧，我不连累你，再见了”。

　　这时候，石灰窑村的各个路口全部被封锁戒严，地方上抽调的数百警力和相关部门的武装力量已经把郭森林家团团围住。根据警方的通缉令，除了冲锋枪之外，张红宾出逃时还携带了80发子弹。喊话持续了几个小时，大约是下午三四点，一阵枪响终结了这场对峙，张红宾被击毙，郭森林家的三间房子也面目全非地坍塌了。

　　仇怨的猜测

　　除了两米多高的院墙上还设了铁丝网外，枪械库不大的院落和左右相邻的民居没有太大区别。村民们只知道那是个军事单位，在村里至少有了30年的时间。12月2日晚上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辗转流传出来的信息只是张红宾枪杀了值班的政工科史科长，没有任何相关部门愿意就此事接受采访。宝丰县人武部的办公楼干脆就铁门紧闭，以领导不在为由，谢绝来访。这桩枪案在县城里的流传，只有“像打仗一样”的追捕场面。

　　37岁的张红宾只是宝丰县人武部枪械库的一名普通保管员，在家排行老二。四兄妹里，他是唯一的男丁。1989年入伍，1992年退役回家赋闲了一段时间，1994年在宝丰煤炭专用线找到一份工作，期间结婚。1996年父亲退休，张红宾这才有机会顶替父职当上了枪械库的保管员，这一年他的儿子出生。在妹妹记忆里，张红宾是一个很安于本分的人，没什么要出人头地的想法，平时的爱好就是钓鱼。枪械库值班是24小时制，上两天休两天，不上班时候，他就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出去钓鱼了。提了工资以后，张红宾现在每月能拿到1000多元，在宝丰县不算低，他的妻子还开了一家军品店。张红宾与父母同住，一家五口的日子算不上富裕，但温饱不成问题。

　　现在张红宾家乱成一片，他的父母12月3日听到追捕的消息，当时就犯了病，先后进了医院，家人至今还瞒着他们张红宾的死讯。他的妻子医院家里两头跑，军品店根本顾不上了。妻子、妹妹和其他亲戚仔细回忆，都想不起任何端倪，没有听张红宾抱怨过什么，也没听说他和史科长有什么过节。最主要的是，他们一致觉得，张红宾是个好脾气的老实人，从没见他跟人急过，因此更无法把他和持枪杀人联系在一起。除了在抓捕时回答警方的问话以外，没人来解答他们的疑惑。他们给人武部打过电话，回复是现在很多事情还没处理完，等以后再说。所以他们也只好等着，辗转听说史科长的追悼会已经开过了，可他们还没看到张红宾的尸体，也没法办后事。他们现在担心的是死者家属是否会来找麻烦，所以亲戚们自发地过来帮忙看家，以及接送他12岁的儿子上下学。

　　张红宾行凶动机的一个版本是，他与史科长下棋时发生了争执，因此从库里拿枪出来杀人，等其他值班同事赶到后，还不顾劝阻，扫射一番后离去。郭森林没有看到这一幕，不过他注意到持枪的张红宾身上有酒味，右腿受了伤，一瘸一瘸地拖着。作为张红宾生命最后20个小时的唯一见证者，郭森林提供了行凶动机的另一个版本，他坚持自己是“唯一听到张红宾遗言的人”，并且在叙述时激动不已。按郭森林的说法，张红宾告诉他自己是被逼杀人的，他与史科长之间的矛盾症结是征兵问题。征兵工作已经结束了，可张红宾心里留下了很多怨恨，他觉得史的很多做法有问题，比如把他征来的兵卡着不给通过，还不报销他的征兵费用等等。

　　郭森林愿意相信张红宾的倾诉，12月2日张红宾被击毙后，他被带去公安局录口供，也把张红宾的这番遗言说了，可没有了下文。县里承诺他的只有赔偿问题，有关部门给他临时安排了住所，可他和老伴并不愿离开，因为“家里还养着猪”。猪圈旁那个四面透风的棚子，就成了老两口的安身处。有关部门只好送了两块大大的蓝色塑料布过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围上，好歹能抵挡些寒风。这时节的宝丰，夜里已降至零度。

　　郭森林家三间瓦房的断壁残垣都被推平了，只剩下一堆瓦砾。除了猪圈里的猪，老两口的家当全都报废了，被褥都没剩下。从废墟里翻检出的洗衣机，扭曲得团成了一堆废铁。12月7日上午，记者赶到时候，袁秀芝正坐在废墟前的空地里剥玉米，这是给猪准备的饲料。而郭森林让儿子帮着写了一张大红纸，贴在一个大木箱上，摆到他家的路口，写的是“宝丰大案现场欢迎来访”。

　　至于张红宾家，郭森林的这个版本并不能解答他们的疑惑。他12岁的儿子出事后两天没吭一声，第三天钻到被子里大哭一场，然后搂着自己的妈妈说，“别担心，我长大会照顾你的”。此后，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再也没哭过，在旁人谈论他父亲的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乖巧得让旁人心痛。他说同学们都知道了他父亲的事，但并没有人疏远他。他记得史科长，就在一个月以前，他去父亲的值班室玩，还遇到史科长8岁的女儿，两人一起在娱乐室看电视，中饭时候，父亲还把带去的排骨分了一份给史家父女。他关于父亲的最后记忆凝固在12月2日早上7点，他出门上学，父亲在里屋叮嘱他“要记得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