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飘荡的探戈
文 / 本刊特约记者 沈绿
跨过安第斯山,就来到阿根廷。
阿根廷文学巨匠博尔赫斯说:“没有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夜晚就不会产生探戈,而理想的探戈以及它的所有形式都在天堂里等待着阿根廷人。
探戈是,而且仅仅是两个人的舞蹈。男子女子相拥而行,亦步亦趋,腰上波澜不惊,腰下则是纠缠环绕。布宜诺斯艾利斯恰处于阿根廷地理上的腰眼。这是不是探戈诞生在布市的巧合呢。
布市的探戈街,紧临古老的码头。小街不过两三百米,瓦棱纸的铁皮屋两排林立,鲜艳地粉刷着眩目的各色油漆。只要调得出来的颜色,在这里都可以找到。19 世纪中叶,每每夜幕降临,士兵、水手、新移民就莅临这里把酒问天。孤寂难以排遣,很快就酒不醉人人自醉。冷冽的海风,激情的诱惑,酒气、香水味,欲拒还迎地演变成探戈。
Tango(探戈)有个同音异形词tangle,这似乎就是探戈的本质。《闻香识女人》里的老上校说,探戈就是“If you make a mistake, get all tangled up, just tango on”。
我们在布市一家老店看探戈,那是一家用古旧建筑翻新的探戈剧院。表演场不大,舞台前是带餐桌子的观众席。我们边吃边看。口感与观感一对比,食物简直形同嚼蜡。舞台台口不宽,台深不长,但三维空间里光位充足。光影里有情节所需要的所有流光溢彩。舞者的发色与舞蹈一样动人。他们甩着一头酽红、灿金、棕黄等各色短发长发、卷发直发、束发盘发,光芒四射的珠片裹裙、一板一眼的礼装领结抑或领带,有时还配有同系礼帽,随着布景旋转于舞台。高高的高跟鞋,嘀嗒嘀嗒敲着木地板,音乐迷漫在狭小的空间。明明男子女子互不对视,默契却由心而生。一场下来,未见君颜,只余缠绵。
在我眼里,探戈的舞蹈与音乐有如树与藤,长在一起。每个舞步都跳在音乐中,每个音符都是舞步的灵魂。舞蹈是音乐的生命,音乐在舞蹈中呼吸。舞步里有平凡人的思索,音乐中有哲学家的感伤。不同的人看见舞蹈中听到音乐里有着他们自己不同的故事。
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一条佛罗里达步行街,白天走在这街上,时常会遇到街头探戈。小小的一片空地,舞者便舞出柔情万种。有一次像是一对高乔人,男子头戴牛仔帽,深色套装里系着一条白色的围巾,围巾下摆如领带一般一丝不苟地掖进领口,灯笼裤,长统靴子。女子眼神迷离。身后是立式麦克,醒目的是白色背景墙前黑色麦克上火红的海绵罩。
另一次是一位身着黑色晚礼服的白发老人,同色礼帽一直随着他舞蹈。因为上身的正襟危坐吧,没见他的礼服在舞蹈中起褶儿。老人若无旁人,领着曼妙女子在阳光下起舞弄清影,在探戈里释放出无以复加的张力。就这样,绅士般彬彬有礼到跳完。
我住的酒店每晚七点半在二楼大厅有教练教授探戈,凡酒店住客皆可学。帅气的探戈教练带着每日不同的异国游子,时而男步、时而女步。他说着西语,对不会西语的学生常常无辜地眨眨左眼。探戈在他的牵引下,似乎是一种无须语言的散步。他总是说:“听准节拍,就像走路。”“走路,走路,走路……”“不要看脚……不要看我……感觉我。”他的声音迷失在舞步中,沉浸在音乐里。
跳不对时,他生气地停止音乐:“闭眼!听!”音符从头跃动,细腻地传递着安详和恬静、慵懒和甜蜜。“不要睁眼。”他重新托起架子,“走路,走路,走路……”渐渐地,乐曲小节强弱拍换位,弱拍音变强拍,切分音立刻绽放出它的诱惑。走着走着,小提琴渐渐绷到尖细,高音撞击着耳膜,提醒最美丽那一旋转的到来,心力瞬间爆发。酣畅淋漓然后渐缓,意犹未尽地画了一个圆。
在布市,哪儿都有探戈。剧院也罢,街头也罢,公园也罢,酒吧也罢,有时优雅而深沉,性感却含蓄,有时狂野而色迷迷,激情且张扬。
博尔赫斯说:“音乐揭示一个人的过去。在此之前,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从未意识到:它正在打动我们,为从未遭受过的痛苦和从未犯过的错误而哀伤。于我而言,在听到El marne或者Don Juan 这两首探戈曲子的时候,我没法儿不想到那些令人迷惑的往昔的细枝末节,禁欲的严厉和放纵的狂乱同时出现,我在其中挑战和自卫,最终在一场模糊的刀剑拼杀中默默倒下。”这,就是探戈。
据说,探戈产业与阿根廷葡萄酒或部分肉类年出口创汇旗鼓相当。在布市吃烤肉是我吃得最为豪爽、最为游刃有余的。坐在火炭烤炉旁,看着点各种肉,瞅着就食欲大增。侍者常戴马仔帽,着白衬衣,扎花腰带,穿马裤,登马靴。总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吃的肉都是刚刚从牧场里风尘仆仆带回来的。烤架上蓝色的火焰和着阵阵诱人的飘香,叫人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猫和老鼠》里画成波浪的香气一波一波沿着空间拐着弯地传向汤姆,以及汤姆那从无知无觉到渐渐一耸一耸歪向食物的鼻子。
这么豪迈的饮食方式似乎与巴黎的法式大餐很不一致。法式大餐有着它烹饪的精致和考究,什么样的菜配什么样的酒,什么样的食取什么样的材,什么样的味浇什么样的酱,一套一套的。可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恰恰被誉为“南美洲的巴黎”,我实在想不通。不过除了吃,这个城市的景致却与巴黎无二,就连方尖碑都相似。
方尖碑是古埃及文明的图腾产物,与太阳神、法老有着某种神秘而必然的联系。方尖碑大多碑身饱满,镌有象形文字,有着升腾的建筑结构和繁复的雕刻语言。巴黎的方尖碑是1831年埃及总督送的,碑身记载了古埃及拉美西斯两世法老的故事。那个方尖碑当时已守护底比斯神庙三千多年。
比起巴黎的方尖碑,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方尖碑历史短得多,也崭新得多。它是为布市建城400 年而立。布市的方尖碑就在传说中的七月九日大街上,碑高67.5 米。七九大街是世界上最宽敞的马路,宽约140 米,双向20 条车道。南来北往、东奔西走的大街从方尖碑下辐射状四向延展。虽然与埃及的方尖碑符号类似,但布市的方尖碑碑身简练干净,倒与华盛顿纪念碑有八分相像。穿越时空各历史时期大大小小散落各国的方尖碑,让我萌生对《骇客帝国》里“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的认同。或许这些方尖碑就是矩阵复杂模拟系统程序的一个字符吧。
布宜诺斯艾利斯,南半球的最大城市,一座移民城市。街头处处欧洲情调。我很难想象,是怎样的情愫需要用一整个城市来怀旧。市人环视这个城市时,又是怎样的熟悉又陌生。
16 世纪前,这里居住着印第安部落。美洲的历史永远有印第安,他们是美洲原住民。1536 年,西班牙冒险家德门多萨漂到拉普拉塔河口。他将这里起名作“布宜诺斯艾利斯圣母兼一帆风顺港”——布宜诺斯艾利斯圣母是地中海水手的保护神。1580 年,又一位西班牙人加拉伊来到这里,将这里唤作“圣三位一体布宜诺斯艾利斯圣母城兼一帆风顺港”。就像国画收藏家钤印一样,盖在角落算矜持的,遇着如乾隆般摁一个在正中央的,谁也没辙。好在后来的殖民扩张中,名字没有一节一节地继续做着文字接龙。
今天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已经是简称了。这个简称在西班牙语中意为“好空气”。相比它的取名史,倒很是清新可人,短小精悍。
布市作为首都的历史更是扑朔迷离。殖民时期无首都一说,1816 年阿根廷宣告独立,因为连年内战,军阀割据,首都不定。1880 年,国会为布宜诺斯艾利斯正名。一个世纪后的1987 年,当时的总统认为海港建都的布市偏离国土中心,国家经济又过于集中布市周边,不利经济均衡,不利领土安全,建议迁都。国会通过了南迁至别德马市的迁都计划。然未及实施,阿根廷爆发了严重经济危机。政府自顾不暇,迁都计划搁浅。地缘政治很重要,经济基础更重要。布市迁都无限期搁浅,但也无进一步法律文件追究。时至今日,布市是不再迁都的首都、前首都,还是迁都前的首都?
然而,纸面富贵也罢,经济危机也罢,迁都也罢,不迁都也罢,对于布市,只有探戈,那是要永远跳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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