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留存废墟还是重建新园

　　圆明园：留存废墟还是重建新园

　　文/ 张传文

　　北京圆明园的西南角，有一片曾经被绿色覆盖的土丘，现在已成为热闹的工地。沉睡已久的圆明园下正在经历百余年来的最大变化，从今年10 月下旬开始，重建计划将风波不断的圆明园再度推向舆论风口，引发了全国范围的大讨论。

　　2005 年的湖底铺膜风波，2006 年浙江横店集团斥资20 亿异地重建圆明园的“壮举”，以及圆明园湖心岛被当作私家花园出租的闹剧……废弃一百多年的圆明园，这几年显得异常的热闹，竟给人一种历史轮回的错觉。一次次吸引舆论关注，却让人徒留一声声叹息。

　　圆明园，5200 亩的上风上水宝地，究竟是要画出一幅怎样的图画，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人扼腕叹息，还有人在宣示着愤懑……

　　圆明园保护观，难以计数的口水仗

　　提起圆明园，人们就想到法国作家维克多• 雨果。

　　他在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后在《致巴特勒上尉的信》中愤慨为文：“有一天，两个强盗进入了圆明园。一个强盗洗劫，另一个强盗放火……在历史面前，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兰西，另一个叫英吉利……”圆明园在强盗燃放的熊熊大火中消逝了，但圆明园也因为这个伟大的法国人的良知而恒流史册。大水法的照片作为中小学历史课本封面，是中国爱国主义教育最生动的案例，深深烙印人们心中。

　　正因为此，在中国，几乎没有任何一处遗址像圆明园一样能够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个中缘由，最主要的还是，圆明园是和爱国主义这个词联系在一起的。 圆明园遗址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本是被周恩来总理定了性的。1997 年，圆明园遗址也最终被正式列为国家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不过，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商品化大潮悄然袭来 , 虎视眈眈地盯着圆明园 , 稍微大意 ,它就会把圆明园遗址一口吞下。圆明园已经开始对外售票后，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堵大得出奇的围墙已经筑起来，各种联营活动的标语充斥园间。

　　2001 年，环保主义者、空军指挥学院副教授李小溪就知道圆明园西区可能会有大动作。那年，作为当时海淀区的人大代表，李小溪曾被邀请去圆明园察看。那次在圆明园，李小溪被惊喜和担忧两种情绪同时袭中：惊喜的是“我从来没想到圆明园西区还有这么一大片、这么漂亮的植被。人走到里面就像进了原始森林，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低矮的灌木和杂草筚路丛生”。担忧的是“当时圆明园管理处负责人说他们要整修圆明园，要恢复山形水系”。2003 年，李小溪亲眼看见圆明园一车一车地往外拉那些被砍下的树，倒下的百年大树让人痛心不已。但此事最后仍不了了之。

　　2005 年，圆明园开始动手在东区搞湖底防渗，实际上是在秉承同一个错误思路，是西区破坏的延伸，就是要把自然景观破坏掉，打造人工景观。西边在大规模地砍树，东边在搞防渗，圆明园整个生态可能遭到彻底破坏。有专家说这是圆明园第二次被摧毁，第一次是英法联军干的，第二次是我们自己干的。

　　废墟还是重建，两大派别各执一理

　　圆明园是否需要复建，不仅是现在人们讨论的焦点，在百余年前也有过这样的争论，英法联军毁园后的清同治年间，就曾有此争议。知名网友五月散人曾在《中国青年报》发表文章重提历史，指出当时正是所谓“同治中兴”的时候，国家似乎有了点新气象，国力似乎也有些恢复。虽然还有些外债与赔款没付清，但那不是老佛爷考虑问题的重点。她考虑的到底是什么，从李莲英的话里可以见些端倪：“就是民间家里富裕了，也要盖个园子孝敬老人，何况是皇家？”这些在《清史录》中均有记载。不过虽然有了修园子的念头，但满清朝廷算来算去却没有修的实力，最后大兴土木的是规模小了很多的颐和园。

　　而从上世纪80 年代起，整个中国就圆明园问题产生了两大派别的争论。一派主张复建圆明园，重现所谓贵族皇家园林，而其中提出的恢复山形水系，使得后来发展水上娱乐项目，再到今天恢复皇家园林的想法顺理成章。一派主张就是保留现存废墟，保留这种残存的美。这两派的争论一直存在，现在的争论是过去争论的继续。李小溪、梁从诫，包括我国著名古建筑学家叶廷芳，甚至还有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等，都曾因反对复建圆明园遭受过“人身攻击”。

　　单霁翔在2003 年《光明日报》的“光明对话”中，曾发表这样的谈话：“圆明园里，地上地下的文物都在说话，每棵树、每根草都会说话。在那里，可以听到人与历史、人和自然、人与动物、人与植物的对话，感受到它们自然和谐的统一。我不赞成复建圆明园，也不赞成不注重历史遗迹保护与生态建设和谐的复建山形水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清史专家王道成却直指文物主管部门领导的思维水平和专业素养：“现在圆明园的草木，既不是清朝极盛时期的，也不是英法联军、八国联军时期的，甚至不是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它们能告诉你一些什么呢？”

　　叶廷芳曾在《人民日报》上撰文《美是不可重复的——圆明园遗址前的叹息》。“圆明园废墟已经永远是一切爱好和平的人们庄严的凭吊之地。然而一些目光短浅的急功近利者，他们连听一听社会声音的耐心都没有就贸然开始了圆明园的‘修复’工程，果然，仅仅几年功夫，圆明园内帆船点点，绿树丛丛，歌声笑语，鼓乐喧天，甚至在‘西洋楼’前抬起了‘花轿’，把象征国耻的重要文物变成了生财不息的摇钱树”。但王道成却认为，天真的“废墟派”无法阻止不懂敬畏的市场行为对这黄金地段的5200 亩土地的觊觎。“如果‘废墟派’的主张得以实现，不要多久，一幢幢高楼就会在圆明园废墟上拔地而起。”

　　圆明园成为公园是耶非耶？

　　建筑科学研究所原所长、93 岁的汪之力此次重提圆明园复建，依据是7 年前的圆明园规划。他认为，应该成为“保护世界文化的特殊纪念地”，借以提高世界各国人民爱护人类文化遗产的理解与认识。在他那里，虽然圆明园不应该定位为一般的公园，但是，他的这个定位同样超越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历史遗产的范畴。

　　2000 年9 月由国家文物局批复的《圆明园遗址公园总体规划》，坚持对圆明园实行“全面保护、重点整修、合理利用”的方针，按照现行规划，尽快恢复圆明园原有的山形水系和植物配置，并按原样重建总体十分之一的建筑物，用作展示“圆明园事件”、清朝的政治和文化以及中国传统园林。7 年前的规划一直未真正彻底付诸实施，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在规划的具体施行细则上，圆明园尚需要继续报批，而从此前国家文物局局长的一些表态来看，恢复山形水系重建的部分建筑，已经遭到委婉质疑。

　　圆明园管理处主任李景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曾谈到，《圆明园遗址公园规划》是圆明园遗址保护与利用的基本依据和基本手段，其四个功能之一就是“具有游览休憩功能”，而且还要使人们能够感受到过去皇家园林的环境风貌。这种功能能否让人苟同？在一个可以让人感受皇家气派的地方，能让人感受历史的沧桑与耻辱吗？能让人不忘国耻？

　　针对圆明园管理部门此前恢复盛时基本风貌的说法，有专家指出，圆明园遗址公园作为遗址，需要体现的不应是圆明园管理处所强调的“圆明园盛时的基本风貌”，而应是一个被强盗、被暴力毁坏了的中华民族历史上辉煌一时的古建筑、古园林残存的风貌。由此，才能使人们在这里感悟和反思历史，由此《文物保护法》中的“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立法目的才能实现。

　　联想到前些年各地纷纷上马的种种“世界奇观”、“某某主题公园”和“某某朝代城”等众多仿古垃圾，圆明园的复建者更要避免重蹈失败者的覆辙。否则，复建者的经济欲壑将成一场可悲的春秋大梦，罪过并不亚于侵略者带给国人的耻辱与伤痛。

　　而且，在圆明园学会专家曾昭奋看来，那些新建的殿堂斋馆，全都门窗紧闭，全都是空壳子，原来摆设于其内外的文化典籍、艺术珍品全都不见踪影 ……重建的圆明园，究竟要剔除什么，留下什么，或者增加些什么？ 他发表在《读书》上的《圆明园罹难一百四十周年》的文章中，如此担忧地写到，研究圆明园十多年来，接触到太多太多的打算重建圆明园的人物和设想，已经造成一种逆反心理，觉得这些人物和设想都想用圆明园遗址来发财。若照此办理，要不了几年，就会把圆明园涂抹成不伦不类的东西。

　　“奇峰异石任安排。流泉碧波去复来。殿堂廊亭今胜昔。乔木时花次第栽。”山、水、建筑、花木四大要素全都恢复了。这，就是复活了的圆明园吗？

　　复建经费引发园林商品化质疑

　　圆明园复建工程的下一个步骤，就是拟在今年年底复建长春园宫门，当前此项目尚在筹措中。据圆明园新闻发言人宗庆亮介绍，所谓“复建”是指在原建筑荡然无存的基础上，根据历史原貌，重新建构一个形神兼备的“赝品”，且也要作为文物来保护。

　　既然圆明园复建依据是国家批复的规划，而且要作为文物加以保护，说明预算肯定不会来自私人资金。据初步估算，整修山形水系及植物配置预计投资1.5 亿元; 复建10% 建筑预计投资8938 万元。这两项加起来已经接近2.4 亿。要知道，国家保护历史文化名城预备投入的资金才10 个亿。浙江横店集团此前曾试图吸纳社会资金异地重建圆明园，那样的举动只不过完全是一种商业行为，就像横店已经建造的影视拍摄城一样，从道义上讲尚有无可厚非之处。官方重建圆明园的钱，无非来自国家预算以及门票和园区经营收入，巨额的资金投入意味着园区在商品化方向上越陷越深。圆明园修复工程耗资巨大，如果最后以提高门票价格的形式收回成本，那复建圆明园具体的意义何在？毕竟圆明园是一个历史遗迹，不是世界公园那样商品性质明确的娱乐设施，圆明园商品化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圆明园专家曾昭奋接触过很多试图重建圆明园的商人，“商人们的如意算盘是，借着这皇家园林的名气，恢复当年皇帝、皇后、皇子们的寝宫之类，作为高级别墅，收取高回报。当然，这盘算可能是最露骨、最离谱了。”可以预见的是，重建后的圆明园，门票必然大涨，各式各样的经营活动如火如荼，“到时候，可就不是你想来就能来得了的。投入了那么多钱，圈起来那么多地方，增加了那么多门，这羊毛肯定要出在羊身上。”在早稻田大学做文物政策学研究的姚远博士忧心忡忡。他曾担任过UNESCO《文明与北京：历史城市的社会延续性》一书主编，对文化保护的国际经验和条约、准则非常熟悉。他显然比其他人显得更激烈：今天你修圆明园，明天他造明孝陵，毁真造假之风不堵住，文物的原真性怎么确保，中国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保护承诺怎么履行，甚至我们自己立的法律权威何在？

　　除了讨厌造“赝品文物”、造“离宫”之外，姚远博士更注重政策的公平性，“政府财政收入需要分配于城建、交通、环境、绿化、教育、医疗等各项市政事业。而一笔巨额文保专项资金，不是用于眼下亟待修缮的文保单位和历史街区，而是复建毁于150 年前的圆明园，孰者更有紧迫需要，更有爱国主义教育的现实意义？”姚远在受访时更是表示，如果圆明园管理者一意孤行，决意要在明年开始大规模重建，他将提早结束研究回国，就《圆明园遗址公园总体规划》向国家文物局申请行政复议。在姚博士看来，包括媒体在内，人们要带着使命感救救圆明园，“救祖国的文化和救人民于水火不分高下”。

　　不管外界如何热闹，对于这座兴起于康乾盛世败于惨淡乱世的古老园林来说，这热闹仍只是别人的。冬季里夕阳映照下的含经堂残基，依然那样凄凉而肃穆，带着一身的伤痛，选择无言。福海中泛起的寒意，能否让世人的决策更加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