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60年前你家有电话就好了,我就不会把你丢掉了。”
爱,冰封60年
-本报记者 柳 洁
我生于1926年,一路走来,真正觉得人生如梦,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82年的岁月倏地淌了过去。
2008年农历大年初一零点刚过,家里的电话准时响起,接起来,电话那头是毫无悬念的新年祝福:“小许,过年好啊。”那个声音,从年轻到苍老,从声如洪钟到喑哑浑浊,我听了这么多年,仿佛是一个记号,印在心底的最深处。
2001年,我先生过世后,每年的第一个新年问候,总是来自他,而且总是在零点的时候打来。我有时候想,他一定是在11点59分半的时候就开始拨电话号码了。
我后来问过他,他说:“不是这样的,我是很早就把电话号码拨好,然后挂掉,等零点的时候拨‘重拨’键就可以了。”
遇见
我有一个幸福而快乐的童年,父亲是一家医院的院长,母亲是温柔和气的家庭主妇,我和弟弟在严父慈母的家庭里长大。抗日战争开始后,战火蔓延,哀鸿遍野。父亲所在医院的任务就是抢救在战火中受伤的战士。随着军队的后撤,医院也不停地向远方迁徙——浙江、湖北、陕西……最终辗转来到“陪都”重庆。
我们一家人,也终于落脚在山城。
18岁的时候,父亲被牵扯进医院内部利益小团体之间的纠纷,并因此被抓进大牢。这时,弟弟也因为急性阑尾炎被送进医院抢救。等忙完弟弟的病,母亲带着我再去监狱探望父亲时,竟被告之:“此人已死。”
顿时,我的脑子轰的一下,连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我们只好想尽各种办法回到南京。回南京后,我上了无线电学校,每天从中华门的家步行去新街口念书。好在毕业后,顺利找到了工作。这时,我认识了他——肖铭。他是一位工程师,人品很好,工作也好,只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太好:大鼻子,不好看,像个外国人。
肖铭很热情也很正派,我们经常通信,周末的时候,他来看我,给我带了很多女孩子喜欢的头花啊、零食啊,还给我的母亲和弟弟捎礼物。
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他。
离别
肖铭的老家在天津。1949年,那时南京已经解放了。他回老家探亲,我带着弟弟把他送到火车站。临走的时候,他还笑嘻嘻地对我说:“等我回来,我带天津大麻花给你吃。”那个时候,男女之间表达情感的方式都很含蓄,在当时,他的话几乎就算是承诺了。
我一直等到快过年,他始终没有回南京。我不好意思去他单位问,只好央弟弟跑腿。弟弟少不更事,马马虎虎去了一趟,回来告诉我:“他们同事说了,回家结婚,哪有这么快就能回来的。”
我听了又急又气,竟一病不起,在家里养了两个月,身体才慢慢恢复。
病好了,我下决心忘记他,每天都在练习写大字,弄得家里报纸上全是墨,一边写一边想,我一定要把他忘了。感觉自己的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就把他送的几件小玩意用手绢包好了,装在大信封里,差弟弟去他们单位还给他。弟弟去了,很快又回来了,说没找到人,调走了。
这次的感觉比听到他结婚的消息更加怅然若失,本来憋着一股劲,想做出一个了断的姿态,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仿佛一拳打空了,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这时候,正好有去上海工作的机会,我就立即报名去了。
错过
在上海,一位领导找我谈话,说想介绍一个干部给我,解放前就参加革命了,农村出来的,人老实,以前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想想自己也的确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就同意与他见见。他个子很高,说话慢吞吞的,“小许同志,你要好好工作,多学些本领,争取早日入党。”他像老大哥又像领导,我觉得他既亲切又威严,很乐意听他谈人生、谈理想。
1952年,我们一起调回南京,很快就结婚了,他分到了房子,我的母亲、弟弟也一起随我住进了丈夫家。
结婚后,有一次与丈夫散步闲聊,竟意外得知,他的一个朋友与肖铭居然是老同事。当然,我只是把肖铭说成是自己的一个老邻居。“他待我和弟弟都很好,但他回老家结婚后,就与我们失去了联系。”60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我是这样对丈夫描述肖铭的。
丈夫很热心,托人四处打听,居然找到了远在天津的肖铭,肖铭又辗转找到了我。
原来,肖铭的父亲得了肺结核,咳血不止,这在当时是很严重的病。他是家中独子,因此向组织上申请留在天津工作。至于结婚,可能是单位同事开的玩笑。他回过两次南京,第一次,我们全家都外出走亲戚了;第二次,我已经离开南京去了上海,母亲为了不让我伤心,没有告诉我。
这中间,他写了很多封信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封也没有收到。这里要插一句,我们在南京是寄住在表舅家,我的表兄好吃懒做,要用8个鸡蛋炒一碗饭,他追求过我,但我很不喜欢他,他就经常撕我的信件。
我经常想,那个时候如果有电话有手机或者有电子邮件,我们会就这样一再地错过吗?
封存
肖铭的父亲去世后,他再次回到南京。我永远记得重逢后他看我的眼神,哀怨、痛苦、后悔……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想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吧,也许以后,他会找个好姑娘,照顾他,关心他,陪他走以后的路。
可谁知道,他竟然终生未娶。
我结婚后,肖铭就一直与我们的家庭保持着非常好的关系,每到过年,都会带礼物来看我们。我的大女儿4岁的时候,突发高烧,又转成了肺炎,需要住院治疗。当时,丈夫出差在外地,我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根本忙不过来。肖铭把我的小儿子接到家,让我母亲给带着,下班后再去医院看我的大女儿。
所以到现在,我的两个孩子还对肖伯伯非常亲热,电话一来都抢着接。但是每年过年零点的这个电话,他们都不抢的,他们知道,这个电话是打给我的,接下来,才会问候孩子。
有的时候,我和丈夫闹了别扭,也会找他诉苦,他非常大度,总是劝我,不要太任性。过些时候,又会有意无意地劝我丈夫:“对妻子要宽容。”肖铭对我的关心和帮助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我甚至觉得他是我的哥哥,或者是我的父亲。
说起来好笑,我曾经试着帮肖铭张罗女朋友,为了不伤我的面子,他也见过几个,但事后总推托,说不满意。有一次,我问他到底想找什么样的,被逼急了,他脱口而出:“像你这样的。”话一说出口,彼此都觉得很尴尬,我的心怦怦直跳,生怕他会讲出更加直白的话。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匆匆说声对不起就走了。过一阵子再遇上的时候,他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2001年,我的丈夫去世了,我与大女儿生活在上海。肖铭还在南京,我们时不时会打个电话问候对方。
我的眼睛不太好,做过白内障手术,肖铭在报纸上看见明目的偏方都会专门打电话告诉我,他在那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我在这头一笔一画地记。有时,他会开玩笑:“如果60年前你家有电话就好了,我就不会把你丢掉了。”
你看到这里,一定会问我,既然两个人都没有老伴,为什么不搭伙在一起过过日子呢?其实我的孩子们也经常这样问我。我想,一辈子都这样过来了,我们都已经很老了,彼此都有很多坏脾气和坏毛病,在有生之年,还是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对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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