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后来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分手。2003年11月14日的下午,我接到了他妈妈的电话。他在江宁出了车祸,死了。
-章 媛/口述 王 迅/采写
大年三十的下午,银行也客满。排队的长龙像打着盹了,半天才如梦初醒般地向前蠕动一下。
我茫然地随着队伍向前挪,脑子里塞满了东西,太多,以至于根本没法集中精神去想其中任何一件。忽然一个咧开嘴的笑容一闪而过,心一下揪紧了。
后面的人推推我:“快点,该你了!”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赶紧上前一步把卡递给小姐:“麻烦你,把里面的钱全部取出来。”
“全取要留卡吗?”
“不要!帮我把卡注销了吧。”
小姐手脚麻利地刷卡、点钱,再刷卡,“滴”一声消了磁——之前脑海里的影像连同他的笑容一起消失了。
“再见!”我在心里默默地告别。
1999年12月27日
我刚上大学那会儿,像所有离开具有特工潜质时刻在监视的父母,又从劳改一般的高考岁月中解放的幸福新晋大学生一样,无拘无束地放纵自己:凡是以前爸妈不让做的,统统都去做;凡是以前学校列在禁令里的,统统都要试一遍。第一件事就是染了个巨鲜艳无比的红头发,被亲爱的宿舍姐妹们形容为“远远看还以为是根点着的蜡烛”。
第一学期的期末,各科都公布了考试的日期,平时只有小猫三两只的自习大阶梯教室忽然“生意”好起来了,座无虚席,每天得下午4点半正课结束后就去占位。有一天,舍长老孔照例掏空了包里的零碎一口气帮我们占了6个位子,可晚上当我大摇大摆地率领众人去自习的时候,却发现有两个位子上坐了人,面生的男生。
“起来,没看见有人了吗?”我故作凶狠地说。
“哪里有人?”其中一个男生一脸不耐烦地反问。
“我们占的位子!老孔,你说,你放了什么?”
“一包……纸巾……还有,一个修改液……”老孔有些心虚,讪笑着说,“要占6个呢,包里实在没东西了……”
我对着老孔翻了个白眼:我倒,服了你。
刚刚说话的男生嘎嘎怪笑两声:“纸巾也能占位子的啊?我看桌子太脏,把它用掉了。”
围观看热闹的同学越来越多,关键时刻怎能塌台?我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那个男生的包随手扔在地上,“像你这样不讲规矩的人,我也不用太客气了!”外强中干地说完,心虚地偷看他的脸色。倒!他霍地站了起来,脸色相当可怕……在心里默念了N个“救命”之后,一个老师奇迹般地出现了:“各位同学,这个教室临时用来上课,请大家换间教室!”
得救了!所有人都开始抱怨着收拾了东西转移,我赶紧趁乱打算溜走,却被他一把抓住:“你等等!”他居然递过来一包纸巾,“你的用掉了,这个算补偿吧!”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才发现他长得挺好看,有点像粗犷版的赵文瑄。
“我的是五月花的,比你这包贵两毛!”当时话一说出来自己都想抽自己,“人家都给台阶下了,还这么抬杠哪!”不过据后来他说,就我这死皮赖脸的样子,当场击中了他不知哪根纤细敏感神经,“我就喜欢你这性子,蜡烛头。”这句话他后来说了很多次。
2001年7月底
粗犷版的赵文瑄叫李希,是和我同一届的东南大学的学生。我们认识的那天他是陪同学来南京师范大学看女朋友的。“都说你们南师大出美女,我看这届收成不太好。”他嬉皮笑脸地说,“你也算特产,可怜我这鲜花就插上去了。”我总是翻翻白眼,给他一巴掌。
李希家里条件很好,父母都是生意人。2000年的时候学生开车的还不多,他就已经有了辆他爸淘汰给他的破奥迪,成天开着招摇过市。开始我们一起疯,翘课、逛街、泡吧,天天一睁眼就是想着去哪玩、吃什么、买什么,从来没想过明天,就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挺好。
人就是这样,也许忽然有一天就会长大。第一学期结束,我带着十几科60多分的成绩单回到家,看见有些苍老的爸爸眼中的失望,就长大了。我开始满勤上课,上自习,闲下来的时候就去超市做促销。李希很不高兴,因为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他不喜欢上课,就不停地出现在我面前,教室外面、超市里面,甚至要花钱买完我推销的胡萝卜汁和化妆品,“你卖完了就可以和我出去玩了。”
我哭笑不得——这样的大少爷你无法跟他讲道理。那时候学校在放《流星花园》,草根女和富家子跌宕起伏的爱情戏码看得不少女生心神荡漾,我却只觉得郁闷:身边就有这个大活宝呢!李希可不就是个简陋版的道明寺!
QQ上有个北京的网友跟我很谈得来,他已经工作了,我把他当哥哥一样,有关学习、就业甚至对男友的迷惑都向他倾诉。时间一长,李希也知道了,盗用我的密码,偷看我的聊天记录,总怀疑我喜欢上那个网友了。
一次又是因为要打工,推掉了李希的约会,他又跟我吵,问我是不是要和他分手。我积压很久的怒火爆发了:“是啊!我要和你分开!拜托你你能不能成熟点?我需要能让我崇拜的男朋友,而不是处处靠父母的小男生!你可以玩一辈子,生活对于你来说是游戏,对于我来说却是战场!请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毕业了你跟我结婚不就好了吗?不会累也不会辛苦,你烦什么呢?”他看我火了,开始笑嘻嘻地哄我。
“你说的真是轻飘飘啊,我不像你,不好意思吃白食!”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就是你靠不住,我没安全感!”
一言不和一拍两散。
2001年9月初
过了很久,互不搭理。忽然就在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他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在校门口的小河边见面,有话要说,不见不散。舍友们有的说男人都是本性难移,还是趁早分了的好,有的说他用情很深,对我很好,错过可惜。七嘴八舌的女人很可怕,最可怕的是这一群女人还都在我的宿舍里。她们争吵不休,害得我也拿不定主意,时间就这么过去两个多小时。“按他的脾气,该早走了吧?”我心里还是隐隐有些舍不得。忽然隔壁宿舍的女生冲了进来,嚷嚷着说校门口打架了……
我冲到现场,真的就是他!场上两人还在纠缠,旁观同学交代背景:体育系一个男生失恋喝多了,要往齐小腿深的河里冲,嚷嚷着说要自杀,和朋友拉拉扯扯了半个多小时,恰好李希在这等了太久早就不耐烦了,就讽刺了几句什么“你一个猛子扎进去,鼻孔还在外面”之类的话,双方就打起来了。又为这种无聊事!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百忙之中”看见我立马不打了,撇下兀自在水塘里扑腾的对手,把我拖到一边。
他说他把车还给他爸了,今天是骑自行车从广州路一路骑到仙林的。我冷笑:“你可以坐车嘛!”苦肉计我才不上当。
他问:你真要和我分手?我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他不说话,掏出一张卡,放在我手里。
“你真当演电视啊?什么?分手费吗?”我气了,想甩手扔掉,他一把攥住我的手,顺势一拉,紧紧地抱住我。
“暑假我去打工了,给我爸的朋友公司做报表做策划,赚了3万7千块钱。我自己挣的。”他一字一句地在我耳边说,“分手了你去找别人,带着这钱。人家对你不好,你还有路费,回来找我!”
我脑袋一蒙,眼睛就湿了。“再有多少缺点,他对我确实是真心实意的。”想着想着,我哭了,他也哭了。
最终还是和好了。
2003年11月14日
个性太强,无法相让,我们之间的问题永远存在,分手、复合、分手、复合的好戏一再上演,即使毕业后开始工作了也还是一样。也许是觉得肯定会再在一起,反而能经常说出“分手”这个词也不一定。总之在2003年的10月,我们再次因为一件小事分手了,他照例笑嘻嘻地在我的耳边留下一句:“记得再找我哦!”我反唇相讥:“才怪!”
这却是我们最后一次分手。11月14日的下午,我接到了他妈妈的电话。他在江宁出了车祸,死了。我的身边从没有人死去。看多了琼瑶剧中的生离死别,会对着马景涛的青筋直暴、陈德容的涕泪交加哈哈大笑,从没想到我身上也要上演这样的戏码。
我没有哭,甚至连他的追悼会都没去。妈妈担心我,说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我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开。
我不能想。每当想起他的笑想起他的名字,我就狠狠地摇摇头,告诉自己:“我不能想,我会死的,我受不了。我放一边,以后再想。”《乱世佳人》里斯嘉丽的那招给我用得炉火纯青。直到一年以后的某天,这个方法忽然失灵了,他的一切的一切,排山倒海地袭来,把我压得死死的,我哭了,哭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拼命想他,想他每一句话,想他每一个动作,想他每一个笑,就像是强迫症一样,逼自己想所有的细节。
2005年12月31日
浑浑噩噩地过了许久,办公室里女孩子们口中的话题人物——新调来的帅哥也引不起我的注意。妈妈总是催我相亲,烦不胜烦的我终于对着电话大声喊:2005年我一定会有男朋友!放下电话就看见全办公室的人都被惊住的样子,只有他,新来的大男孩对我笑笑,我盯着他的铭牌看了看,他叫张剑钧。
2005年一定是超级短,因为很快就到年尾聚会了,而我还是独自一人。我死死抱住话筒疯狂地唱《后来》。“当我们学会了如何去爱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消失在人海。”唱到泪流满面。怕继续丢脸,我早早告假,丢下领导同事跑了出来。
走在街上,擦肩而过的都是成双成对喜气洋洋的人,心里更加难过。忽然发现张剑钧跟了出来。我问他跟着我干什么,他说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家,送送。我不理他,掉脸就走。
一气猛走,从新街口一直走到夫子庙。当当当,新年的钟声响起来了。他忽然从后面追上我,站在我面前问:“你听见了吗?”
我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聋子!”“你说过的,2005年你一定要找个男朋友,对吗?这最后一秒就我跟你在一起,你不找我找谁啊?”他笑了,笑容很温暖,竟然有点熟悉。
我仔细看看,面前的不是李希。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新年开始了,你就和我在一起吧!”他还在笑。我忍不住点点头。
2007年2月6日
他对我很好,我已经想不起来李希对我说“再找我哦”时的样子了。曾经千百次地去重复细节,却渐渐地轮廓模糊了。
我们要结婚了。
张剑钧买了房子,装修款不够。我想起了那笔钱。张剑钧知道李希,他不同意我动,他说:“留个纪念吧。”
“我不需要了,因为我绝对不会再找别人,你就是我的最后一站。”我想记忆中的李希应该也不会再对我说起那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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