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远知骥：木雕界“黑马”余黎明

　　来源：《人物》杂志

　　道远知骥：木雕界“黑马”余黎明

　　文/宁 京

　　2007年世界杰出华人奖出炉了。由国际著名刑事鉴证专家李昌钰领衔的14位俊彦获此殊荣，含海内外商界、艺术界、科技界、传媒界等八方华人精英。中国大陆有两位翘楚当选：姜昆和余黎明。他俩双双被美国加州哈姆斯顿大学校长授予荣誉博士学位。香港《文汇报》2月12日用整版篇幅报道了有关消息，并刊登了十余幅彩色照片。

　　姜昆，全国妇孺皆知，唯余黎明是个名不见经传、寂寂无闻的小人物。

别说中央级媒体没有宣传过他，连他所在的省、市的报纸上也极少见他的名字；甚而在传媒如此发达的互联网上也不见对他只言片语的介绍。然而，余黎明是匹“黑马”，是匹四蹄生风的骐骥，他凭借自身的能耐，从偏远的福建莆田的乡野村落中，一下跃到世界杰出华人舞台上，显赫在公众的视线里。

　　欲知其人，先睹其“文”；欲知骐骥之灵，先赏杰作《三十三观音》。

　　檀香木雕《三十三观音》是余黎明的代表作。其构图气势不凡，层次重叠，疏密有致，错而不乱，因材施艺：在有限的材料中，运用透雕、镂雕、浮雕等手法，将时空感、节奏感、韵律感充分呈现。整体群像偏正呼应，不仅主题明朗，中心突出，而且结构合理；其单个造像各具特色，或典雅庄重，或慈祥睿智，或含蓄秀美；造像对观音内心世界的神韵捕捉亦十分准确：通过些垂的眼睑、微翘的嘴角，表达了作者对宗教艺术的情感，在对平常心、世俗化、亲近感向往的同时，又深刻地体现了作者对和谐意境、时空意识、风骨趣味等的美学追求，是一件精美典雅的工艺杰作。余黎明凭借这件作品在“首届中国现代工艺美术展”(2004)上一举夺得雕塑类银奖。是年，余黎明正好30岁，“三十而立”。

　　然而余黎明这匹骐骥，却先天不足。

　　余黎明。1974年1月生于福建莆田黄石镇华中村。他的家庭很独特，颇有中国家族传统色彩。上世纪70年代，爷爷竟然能把各自成家的三个儿子(各有三子女)“团”在一起。爷爷、奶奶、小姑和三房子孙，一个偌大的十八口之家，在一口大锅里吃饭，同甘共苦，融洽相处。这种境况在那时的农村已不多见，余家之所以能如此，全凭爷爷的凝聚力和淳厚的家风。但那个岁月的日子很苦，特别是在家庭遭到一场无情的大火之后，更加一贫如洗。不仅经济生活贫困，因为爷爷成分是地主，家人在政治上也遭到社会的歧视。余黎明的父辈天资不弱他人，却无一享受到常人能享有的教育，唯有在土里刨食维持温饱，尽管爷爷要求孙辈们好好读书，争取将来有出息，但上上下下、左邻右舍生活的现实，在余黎明的幼小心灵中埋下了“读书无用”的种子，他总觉得读书“没劲”，学习成绩平平。不过，小黎明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他最感兴趣的是雕刻。他用一把雕刻刀雕塑了自己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生。

　　莆田的木雕，兴于唐宋，盛于明清，已有千年历史，以精致典雅、古朴细腻名于世。由于历史的原因，上世纪初木雕业已式微，至六七十年代，莆田的几家木雕厂与时俱蔽。继之，工厂解体了，工人们各自回家，改行；偶有木雕家庭小作坊，以接点零活谋生。余黎明所上的黄石二中门口，住着一位黄奶奶，本是木雕厂工人，她为人和善，在自己家门口装有一根水龙头，让中午在校蒸饭的孩子们淘米，目的是积攒泔水喂猪。余黎明在淘米时常常发现黄奶奶不是在床头上雕人物，就是在桌椅上刻花草。小黎明越看兴趣越浓，常常看得出神，以至有时没有听到上课铃响，迟到了被老师罚站。有时他看到兴浓处，明知要上课了，便索性逃学，聚精会神地看黄奶奶把一朵花雕完才罢。黄奶奶撵他，他也不走。一次，黄奶奶开玩笑说：“小家伙，你想跟我学徒呀？”木讷内向的小黎明认真地点点头。

　　小学毕业后，余黎明考上了初中，一家人十分高兴，勒紧裤带为他凑足120元学费。家里人惊异地发现，小黎明懂事了，用功了。一早他背起书包去上学，弄到很晚才回来。星期天还去“补课”，家里人都以为孩子有出息了。不料事情终于败露——学校放寒假了，可小黎明还要去“上学”，父母向同班同学一打听才知道儿子已逃学一个学期了，家里居然毫无察觉。事已至此，小黎明索性向父母摊牌，他要退学！全家人大吃一惊，追问为什么。小黎明说他想学木雕，挣钱养家。家里人呆了，说我们再穷也要供你上学，你怎么不学好呢。小黎明这才老实交代，他自作主张把交学费的钱用来拜师学艺了，而且已经学了半年！还拿出一个木雕小件给家人观赏。爷爷急了，把全家人召在一起开会，劝小黎明继续读书。无奈爷爷磨破了嘴皮，也没能说服小黎明。家人见他态度坚决，又看小家伙雕的小物件很像个样子，退一步想有手艺在身也不错，荒年饿不死手艺人。面对眼前的现实，爷爷连问三遍：“将来你不后悔？”小黎明回答干脆：“决不后悔！”父亲气急了，让他写保证书。小黎明真的在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了“我不后悔”四个大字，嘴里还蹦出一句：“齐白石不也是雕花匠出身吗？”

　　余黎明拜的师傅不是别人，正是学校门口的黄奶奶。黄奶奶那时已七十多岁了。当小黎明用120元钱作拜师礼时，黄奶奶不要。小黎明硬说是家里人要他送的拜师礼，老人这才收下。1989年，15岁的余黎明正式成了一名木雕小学徒，学徒时间为两年。他头脑灵活，手脚勤快，深得黄奶奶喜欢。黄奶奶教他不到半年，小黎明已经把师傅的一套高浮雕技艺学到手了。一座庙宇请黄奶奶做匾，黄奶奶年事已高，眼花，手不灵活，不敢接。小黎明说：“师傅，别怕，我能做！”有小黎明 “撑腰”，黄奶奶真的接了不少活儿，一时成为美谈。

　　技艺日进，客户对小黎明的木雕活已认可。渐渐地，黎明这条工艺大海里的小鱼，已不满足黄奶奶这条小溪了。黄奶奶教他的是木雕的基本功——高浮雕：一朵花，一棵草，一群较为呆板的人物。这对当时的余黎明来说，不过两斧三刀即可定夺的活计。余黎明渴望能得到高师的进一步指点，以求更大的长进。舅舅方瑞堂疼爱外甥，经舅舅介绍，余黎明正式向吴金良先生拜师学艺。吴先生有家小木雕厂。已经初具普通匠人技艺的余黎明向师傅表明心迹，他不计较工钱，惟专心学手艺。他开始向师傅学习打坯的技术。打坯，是木雕的第一道工序，也是极为关键的一招，即面对一段木料，根据木料本身的材质、形体诸多特点，因材施艺构思作品，用斧斫出雏形。如稍考虑不周，或用斧不当，一斧下去将成永无弥补的遗憾。木雕的原材料或香榧或檀香或紫檀，价格十分昂贵，几千几万甚而几十万！余黎明与师兄方某是好友，刚开始，打坯的活儿师傅让师兄做，怕小黎明一失手成千古恨。师兄为人和善，他很欣赏师弟黎明的悟性。师兄事多，有时较疏懒，于是私下放手让黎明练功，这正中黎明的心愿。因此，黎明独自操斧斫坯的机会挺多。熟能生巧，智多出奇，面对一件新料子，黎明总要从上至下，从里到外，左看右瞧，细心揣摩，不时借鉴别人的作品，独创自己的构思，烂熟于心之后，方才动手，都是一次造型成功。有的原料，外表看去很好，里面往往会有朽烂的地方或节疤。余黎明悟性高，会科学地避让，或据材料遇到的问题随时修改、设计造型，化腐朽为神奇，把陷于僵局的雕品“救活”。黎明打坯的手艺在不断的实践中突飞猛进，每每获得师傅的好评。不过，余黎明也有玩枪“走火”的教训，某次在雕刻一件佛像作品时，一刀下去，用力过猛，滑了，刀锋直刺他的左手腕，手腕被划了一条一寸长的刀口，鲜血直流，筋络差点被切断，至今手腕上仍留着深深的刀痕。功夫不负有心人，余黎明木雕技艺在周围同辈人中堪称是“老大”了，1992年，18岁的余黎明每月工资已达万元！他把挣的钱补贴家用，供弟弟妹妹上学。

　　好景不长，余黎明在吴先生门下干了两年，因有人眼羡吴师傅的手艺，用高薪聘走了他，余黎明失业了。是坏事，也是好事。他想，替人打工，大多是照葫芦画瓢，技艺再高超也属工匠，不能在艺术上有所追求，不能拥有自己的作品立身、传世。余黎明的眼界已逐渐开阔，他立志要登新台阶。他知道天外有天，需要更高明的师傅来点拨自己，雕塑自己，他适时拜闵国霖先生为师。

　　闵国霖先生是木雕界大师级人物，上个世纪60年代毕业于厦门工艺美术学院雕塑系，艺术学养深厚，不仅有丰富的艺术实践经验，而且有系统的美术理论知识，在福建工艺美术界是德高望重的人物。闵先生慧眼识才，一眼看出余黎明是一个有培养前途的青年，欣然接纳余黎明为徒。闵先生课徒的方法是传艺先传德。第一课是教如何做人。他认为学艺不踏实，不严谨，不刻苦，不谦虚的人，技艺水平是提不高的。而且他讲究辩证，要求徒弟既要有奔放的创作激情，又要有耐得寂寞的苦修精神。余黎明的文化底子薄，知识面比较窄，闵先生对症下药，在这些方面予以耐心指点，辅导他读中外先辈雕塑家的作品，指导他去各地石窟佛寺游历，千方百计拓宽他的视野。并教育他，刻画人物一定要了解那个人物的历史文化背景，根据特定的主题用新的创作手法去雕塑。用心去体悟，用心去创作。余黎明心领神会，在佛像创作时，为弥补自己佛学知识的欠缺，他经常到莆田广化寺向福建佛学院教务长演悟法师请教。余黎明很尊重师傅，本身悟性极强，又谦虚好学，加之他扎实的造型功底，进步很快。从师傅那里学会用刀先用脑，用脑先用心。烂熟于心之后，自然就得心应手了。于是技艺有了长足发展，产生了由匠人向艺术家方向发展的质的飞跃。余黎明的历年获奖作品都得益于师傅的帮助，他深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感。余黎明一度与师傅合办过企业，师徒合作愉快。一件作品上手，他往往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地工作，直到自己满意了方才歇息。后来因师傅年事渐高，企业停办了。这时的余黎明羽毛渐丰，22岁的他开始独立创办曙光工艺厂，设帐收徒。建厂初期，他资金不足，只好向银行、亲友借贷。他个性倔强，买料子偏买最贵的，一件料子几万、甚而几十万，倘若做坏了更感心疼，借此逼迫自己一定要精心创作，更上一层楼。他的厂在鼎盛期多达一百多人，接社会订单，面向市场。由于他的作品形象生动，呈现一种质朴、大气、典雅的韵味，深受买家欢迎。一时海内外订单纷至沓来，给他带来不菲的收入。

　　有了经济基础之后，余黎明已不满足复印机式的批量生产，开始全方位地潜心研究木雕艺术。他明白为了有所为，必须有所不为的道理，在企业大把挣钱的当口，他毅然缩小自己的经营规模，把经过工艺专业训练、已经大学毕业的弟弟余黎锋找来做副手，帮他搞管理，他自己腾出手来，一心攀登艺术的高峰。

　　他在保留传统佛像创作的同时，注意拓宽自己的创作思路，走现实的路子，创作现代题材的作品，让古老的木雕与时俱进，为昌明、和谐的社会服务。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来他的创作硕果累累：在1999年中国工艺美术创作大奖赛中，25岁的他创作的现代作品樟木雕《跨越99》获佳作奖，《罗汉拜观音》获2004年中国工艺美术民间博览会金奖。2006年更是他的丰收年，作品《三十三观音》获中国工艺美术学会华艺杯金奖，在评选出的20个全国青年优秀工艺美术家中，木雕专业他是唯一一个… …

　　难能可贵的是余黎明为人谦虚、低调。捧回奖状、奖杯，他从不向人炫耀。上海一家工艺商店，打着他的名字卖赝品，小小的一件，开口就要价四五万元。他要求对方停止侵权，对方蛮横不理。朋友们要他打官司，他说太费精力，没有时间，只能以无奈告终。正因如此，世人很少知道他。他珍惜自己的羽毛，不喜沽名钓誉，恪守艺术田园，坚持艺术家的良心，追求艺术至上的理念。一次，他接到台商一批订单，台商提供的佛像图样，佛的表情平淡，做起来毫不费事。可他提出修改意见，客商也认为他的意见好，但怕提高工价，不愿改，说只要订户满意就行了。余黎明认为要对自己的作品负责，表示可以不多收钱，但希望能按自己的创作意图去雕制。台商一听不另加钱，佛像质量又大有提高，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后来客商、订户再三向他表示感谢。他以“诚信第一”赢得天下客。

　　余黎明的作品既有在手上把玩的孔子像、如意、荷花类的玲珑小件，又有高6米、宽4米的大型作品《四大天王》；既有大肚能容、满面春风的弥勒，又有风尘仆仆、刚强隐逸的达摩；既有一身正气、不畏权势的钟馗，又有风情万种、婀娜多姿的仕女……他自己设有三层楼的雕塑作品陈列馆，展品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余黎明的作品已广为海内外收藏家收藏。

　　余黎明目前对自己的作品不甚满意，他常向名家请教。著名雕塑艺术家、画家、书法家、中央工艺美院钱绍武教授十分欣赏他的作品，欣然为他题了“妙趣横生”的横幅；雕塑家韩美林亲自为他颁奖，并给他题字“道远知骥”，予以勉励。余黎明深知这些都是前辈对自己的鼓励与希望。别人对他作品的赞美之词他不太在意，而韩美林指出他的几件达摩作品中几个达摩的表情无甚变化，有千篇一律、市场化倾向之嫌，他却铭记在心，谨当一种劝导和警示。

　　艺无涯。道远知骥。余黎明还年轻，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