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话剧界两位元老：叶子（左）和欧阳山尊（右）
2007年是中国话剧运动100年，北京人艺的著名女演员叶子也步入96岁华诞。她是中国话剧人里的第一长者，是至今话剧界年龄最大、资格最老，而且依然健在的女演员。她在极具传奇色彩的艺术人生中，曾先后为了话剧舍去了最亲的亲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舍掉的第一个亲人是父亲
1932年，叶子（曾用名叶仲寅）在北京国立师范大学文学系读书的时候，参加了学生业余话剧团，最早在田汉写的剧本《战友》里，扮演一个没有姓名的护士。
那天演完《战友》，叶子换服装的时候突然发现钱包不见了，因为没钱坐电车了，只好拉上男同学黄复懋一起步行回文学院。一路之上，黄复懋真诚夸奖她的戏演得好，虽然不多，但很有味道。叶子感到很意外，也非常激动。就在这天的晚上，叶子萌生了今生今世要做一个职业话剧演员的念头。
师范大学毕业以后，叶子明确表示将来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到舞台上去演一辈子的戏，她因此在精神上与父亲“决裂”了，也成为了家庭的“叛逆者”，并偷偷报考了在南京刚刚创办起来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
国立剧专的校长是戏剧教育家余上沅，手下有一支阵容强大的教师队伍——应云卫、马彦祥、王家齐、陈治策、程砚秋、欧阳予倩、田汉、李健吾等等。余上沅提出表演要“以假当真”；马彦祥讲授“戏剧的目的是为人生，为大众”；田汉更是强调“戏剧应该直面社会，分清是非曲直”。
毕业后，叶子在武汉、重庆、桂林、贵阳和上海等地，全身心从事抗日救亡的演剧活动。在桂林期间，叶子参加了阳翰笙写的《天国春秋》的演出，扮演的洪宣娇一炮打响，获得成功。
抗日战争胜利了，在外漂泊了整整10年之后，叶子回到了北京，回到一直没有联系过却又始终眷念着的家。
当举起手来轻轻拍打着那非常熟悉的铁门环时，叶子心情非常复杂、非常矛盾，既喜悦又愧疚，既盼望又害怕。
母亲拉着叶子的手引进了屋里，含着热泪告诉她父亲已经去世。父亲弥留之际，全家人都围站在床前诀别，只有叶子远在大西南，连个消息也不知道。已经神志不清的父亲，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天花板，嘴里不停地喊着叶子的名字：“……寅……寅为什么……不回来？……她在哪儿？……我要见见寅……”叶子听到这里不由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当天晚上叶子突然忆起，就在父亲过世那一天的夜里，自己刚好在四川郫县演出，她从来没有想念过父亲，这一夜却在梦中反复见面，虽然两个人没有说话，但是手拉着手互相凝视着，十分融洽，十分亲密。这是一种感应，或者说是自己对父亲潜在感情的表现。
舍掉的第二个亲人是丈夫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叶子参加了四川省立戏剧学校附属的表徽剧团，和当时戏剧学校的校长、戏剧教育家、导演熊佛西先生慢慢走到一起。一个人教课、导戏；一个人演戏，家庭和睦幸福，并且很快就有了孩子。然而抗日战争结束以后，叶子渐渐感到吃不消。她由于过度劳累，体重竟然只剩下了40公斤。
为了要不要继续坚持演戏，叶子时常和熊佛西发生矛盾，有时还争吵得很厉害。
一次，叶子困惑地说：“现在孩子老生病，苏州来的保姆又语言不通，让人着急的事这么多，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熊佛西不以为然地说：“我早就不止一次地和你说过，你不要再演戏了！可你就是听不进去。现在生活完全安定下来了，有了家庭就需要有家庭主妇，于理于情你都应该担起这个重要责任来。”
“你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善于理家嘛。”“这根本不是理由，不会可以学。”
叶子连连摇头：“我实在是不愿意放弃演戏的生活。”
熊佛西满脸的不满和愤怒：“我看，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当时我说，趁着你年纪轻我会尽量满足你演戏的要求，将来家庭安定下来，再有了孩子，你可就不能再演戏了。”叶子顿时沉默了，因为她此时才真正了解到丈夫的真实想法。
熊佛西挥着手，斩钉截铁地说：“我明确地告诉你吧，演戏和理家是不可能两全的事，二者你只能取其一！”
叶子完全处于矛盾当中，一方面她认为——自己经过与父亲决裂、与家人反目，作出巨大牺牲才得到的演戏权利，是绝对不能放弃的，况且自己已经成为赫赫有名的话剧界大牌明星，离开舞台就会前功尽弃；另一方面她又想到——熊佛西是个大教授、大导演，工作忙、事情多，每天来往的朋友川流不息，应酬很多，确实需要一个精明强干的家庭主妇里里外外料理这一切。经过反反复复的认真考虑和激烈斗争之后，叶子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演戏，放弃了家庭，带着不满3岁的儿子，离开丈夫熊佛西，从上海回到北京。
当年热恋中两个人精心合作的一幅彩色刺绣牵牛花，半个世纪的沧桑岁月中，她始终珍藏在身边，使得自己今生今世都能沉浸在那难以忘怀的、芬芳甜蜜的清香之中。
“文革”期间，不到60岁的叶子，没有任何道理地被办理了退休的手续，送到街道去管理。离开剧院，退出舞台，使她在精神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和煎熬。1979年，剧院把叶子的组织关系又从街道上调了回来，同时把退休改为离休，享受老干部的优惠待遇，“这一切，使我的一颗并没有冷却的心更加热了起来。”
在电视剧《立体大杂院》里，叶子扮演了一个角色，她以空前喜悦的心情试了试，觉得自己还可以。后来，她又在凌子风执导的电影《骆驼祥子》里扮演群众角色，这时就有点儿感觉力不从心了。再后来，电视剧《钟鼓楼》里，北京电视台请她去扮演海奶奶，她推辞不掉，咬着牙把戏拍完了。在罗马尼亚举行的电视节上，她扮演的海奶奶获得了优秀配角奖，这是叶子一生中获得的唯一的一个奖项。但她说：“说实在的，我对这个角色的创造并不满意，演员扮演一个老人，老人精力衰竭老态龙钟，但演员仍需有充沛的创造精力，这是艺术，而不是"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不管演员扮演一个什么角色，观众都得看演员的"精、气、神"。”这个时候，叶子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衰老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还有一个舍掉的就是她自己
实际上，叶子在一生当中，还有一个舍掉的人，那就是她自己。最典型、最生动的例子，要数叶子1951年初在《龙须沟》里扮演的丁四嫂了。
扮演丁四嫂的格外成功，使她成为我国话剧界最优秀的女演员之一。叶子曾在她的“演员日记”中这样分析人物角色——“丁四嫂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劳动妇女，她心直口快，由于生活里受着重重的压迫而脾气不好，对于丈夫和孩子往往没有好气，老数落他们，可是心思却整个扑在他们身上。”
执意探索、实践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导演焦菊隐先生，曾经明确提出，《龙须沟》里在下层社会的劳动妇女中，应当有一个人用沙哑的声音说话，以表现出长期受苦的穷人被扭曲的真实生活。叶子请战要求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塑造丁四嫂。从戏开排之日起，叶子硬是改用沙哑的声音说话了，排戏时是这样，生活里也是这样，一直到完全养成习惯为止。演出后更是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认为这是难得的“神来之笔”。至今人们仍然忘不了第一幕结尾，当丁四嫂听到妞子不幸掉在龙须沟里淹死的消息时，一边不管不顾地迎着暴风骤雨奔向那条臭沟，一边用更加沙哑的声音，撕肝裂胆地喊叫着“妞子——！”这是让观众心脏收紧的一声喊叫，这是让观众潸然泪下的一声喊叫，更是让观众永不忘记的一声喊叫。
有位搞声乐的朋友特意地告诉叶子：“你千万不要老用这种嗓子说话，否则会导致声带的严重损伤，也许你将来就没有办法演戏了！”叶子听了，心里犯开了嘀咕。第二天演出时，就又用自己原来的自然音色进行表演了。焦先生看过戏以后，写来一封长信大骂叶子一番：“我今晚看了戏，觉得你的人物形象大大走了样儿，丁四嫂的形象，开始和程娘子（戏中程疯子之妻，与丁四嫂的性格完全是两样的人）混淆了。为什么把声音变得那样尖，那样亮，那样柔呢？……你，叶子，一个为人表率的先辈演员，你是怎样做的呢？”叶子看了信以后，感到十分内疚，第二天晚上又恢复了使用沙哑的声音。因为没有掌握改变声音的科学方法，演出几十场戏以后，叶子的声带果然受到了严重损伤，从此再也不能恢复自然的音色了。叶子说：“为了观众，为了自己的爱好，真没什么后悔的。”
从艺70多年以来，叶子先后在50多部戏里，创造出许多不同凡响、引人入胜的人物形象，如《名优之死》里的刘凤仙、《天国春秋》里的洪宣娇、《明末遗恨》里的葛嫩娘、《北京人》里的曾思懿、《茶花女》里的玛格丽特、《赛金花》里的赛金花、《清宫外史》里的西太后，以及《莫斯科性格》里的梅丽涅娃、《龙须沟》里的丁四嫂、《明朗的天》里的宋洁先、《骆驼祥子》里的虎妞、《日出》里的翠喜和陈白露等等，这些真实、自然、鲜明、生动的角色，至今仍保留在广大观众的记忆里。
叶子一生，为话剧事业付出了超常的辛劳和巨大的牺牲，功勋卓著，是一位会在中国话剧史、中国艺术史上重重记下一笔的表演艺术家。
（摘自《中华儿女》2007年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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