摁下开关，灯亮了。之前很少有人想起，电是怎样来到家里点亮生活的。在这个冬天的南方，人们忽然发现，电流的途径原来也会是那样艰难曲折。
“来电了！”除夕夜郴州城来电了，“人们欢呼着向光明聚集。”
这天，剧烈摇晃的铁塔切断安全绳，年轻的徐坤重重摔落下来……这天，在千里冰封的三湘大地，在万家团圆的新春佳节，有成千上万来自全国各地的电力工人、部队官兵和湖南电力员工一起，在田埂边，在铁塔下，端起了年夜饭……
雪融了，冰化了，电来了，灯亮了。
现代生活又恢复了往昔繁华的节奏，然而，在随后的日子里，人们摁下开关的时候，会多一份感慨和念想。
1．历史罕见的景象
2月12日，记者驱车前往郴州。
京珠高速这条曾牵动世人目光的南北大通道，又见繁忙，记者夹杂在无数悬挂广东牌照的车流中向南疾驶，不时有军车载满头戴安全帽的电力工人呼啸而过……
两边的山头随处可见歪斜的输电铁塔，变形折断的钢铁在诉说着严寒的狰狞。进入郴州路段，两边的树木多数断头，秃秃的树干远看如牙签般凌乱插在山坡……
冰雪消融后逐步显现的“冻伤”，正在印证着中国减灾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史培军教授的判断：“郴州发生的冰冻灾情，不仅是我国江南地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在世界上也属罕见。”
连日来，记者在这个伤痕累累的城市中看到，在断头的树木和垮塌的线塔之下，人们已开始重建家园。至今，包括郴州在内的南方数省人民，都无法抹去对冰冷的记忆；而断电的日子，人们又无比深刻地感受了另一种温暖。
从1月13日开始，暴风雪和冰冻摧城拔寨，用几天时间毁灭了几十年来建立起的郴州电网。郴州11个县（市、区）、500万人口多数陷入了黑暗，持续时间多数超过8天。1月26日到2月6日，是郴州最艰难的阶段：城区停电，对外交通受阻，饭店、银行、加油站、公交系统大面积瘫痪，电视、网络等现代信息渠道中断。
历史罕见的冰灾在这座奔向现代化的湘南重镇凸显了“历史罕见”的景象———
1月25日，郴州电网白石渡附近的输电塔轰然倒塌，随后“马田墟”、“槐树下”列车牵引电变电站先后瘫痪。直到2月16日，6000多火车司机利用内燃机车摆渡、迂回牵引客车达20839趟，创下历史奇迹。
自来水停了，在城区许多消防栓旁边，提桶接水的人排成了长龙。煤气灶、电炉都不能用了，蜂窝煤价涨了五六倍还基本断货。移动电话没有信号，银行的电脑都瘫痪了。郴州市总工会副主席窦翔燕告诉记者：市总到一线慰问职工，银行取不出钱，市总所有职工将买年货的钱都凑起来，才筹了几万块钱帮电力工人买了些急需的棉衣、雨靴……
媒体描述了公共设施瘫痪后的城市所呈现出的“奇特”景观：各大宾馆已然爆满，十二三平方米的房间，挤了20来口人，又有更多的亲友和邻居来“蹭”热水澡，浴室里的水声全天都没停过……
1月30日零点15分，全城停电。
在寒冷中入梦的人们不知道，一场重大危机降临。距城区20多公里的华湘化工厂冷库里存放的30吨化学引发剂安全保存温度在零下15摄氏度左右，零下8度以上就会自燃爆炸，方圆5公里内将会遭到摧毁性打击，而在这个范围内，居住着1万多人。断电使制冷设备停止运作，库内温度正逐渐向临界点攀升，距爆炸还有6个小时……直到凌晨5点左右，一台100千瓦的发电机运到了，7点多开始发电制冷，此时距爆炸临界点已不足1个小时……
回想这一切，市电业局长易泽茂仍然心有余悸：电网崩溃的郴州，只有一家五星级酒店有一个稳定的自备电源。
2．你们也是爹娘生的嘛！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赵修义慨叹———
“在技术发达的现代社会，尽管我们已经有了许多技术装备，但是人的双手、人的体力还是最基础的。在诡谲多变的大自然面前，现代化有其脆弱的一面，而克服这种脆弱性的法宝，就是人的体力、人的双手、人的智慧和勇气。”
与脆弱的钢铁相比，还是人的生命更顽强。
1月31日上午，曹响林烈士的追悼会。为了让烈士所在的线路所员工能最后送别战友，郴州电业局决定这天的巡线任务交给全局36名中层干部。
在大多数线路都在海拔500米之上的东城线，3名中层干部一早就进山了。山里浓雾弥漫，能见度只有十几米，他们不久就迷了路，天黑了仍然下不了山。郴州市出动了公安、消防、电力等部门的几十号人进山寻找。等待救援的3个人把外衣脱下来点着火，引燃潮湿的树枝，生起一小堆篝火。随后，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用颤抖的声音不停地高唱“团结就是力量”……凌晨2点，救援队循着歌声找到了他们。
这是冰雪天地里顽强的生命高歌。
在抗冰保网的日子里，在灾后抢修的战斗中，有无数的血肉之躯，挑战了生命的极限。
“你们也是爹娘生的嘛！进来烤烤火吧。”在冰天雪地里，面对老百姓的这句话，湖南送变电公司207队队长宁文总是艰难地从冻僵的面容挤出微笑来。
2月13日，在郴州北湖区同和乡一座山头，正在城箕二回50号塔基抢修的207队和201队员工，观看了市委宣传部组织的慰问演出。演员们从来没有在只有凛冽寒风伴奏的山头演出过，面对着10多个面色黝黑而木讷的电力工人，她们动情地演唱“红梅赞”、“为了谁”……在掌声中，一个青年演员含着泪水告诉记者：她是第一次知道，电是从那么高的山上“走”过去的。
宁文和201队的队长旷晓平与记者席地坐在山头聊着这些艰苦的日子。他们是昨天凌晨3点从长沙的华沙线抢修工地紧急调来郴州的。
从1月19日率领弟兄们冲进冰雪天地起，他们没有再回家，在长沙、在益阳、在衡阳、在株洲、在湘潭、在郴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转战了多少抢险抢修的工地，在冰雪中爬，在泥泞里滚，在铁塔上冻，在电缆上走，餐冰饮雪，干粮充饥……清早连脸都难得洗就冲了出去，晚上倒在稻草铺的地铺上就睡。
20多天了，兄弟们将春节留给了家里的妻儿老母，将对家人的牵挂埋在了心灵深处。
“刚开始，女儿天天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过年，后来，看了电视，知道我过年也回不去了，电话也不打了。”36岁的旷晓平望着他的手机说，他的脸有着线路工人饱经酷暑严寒的那种刚毅线条。
“1月26日，罗长明他们三个牺牲的那天，我们在鹤艾线敲冰，两个兄弟也因倒塔受了重伤。那天晚上，我们什么话也没说，第二天，大家又都跟我出去了。”37岁的宁文说着就有些眼红了。
虽然有牺牲，但冰雪中敲响的生命强音没有成为绝响。
2月13日上午，公司总经理向元桢告诉记者：“每个人都苦战了20多天了，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挑战极限的会战。”
除夕这天，送变电5000多员工在全省12个抢修工地吃完年夜饭，大年初一，向元桢就在郴州领到一个当时他自己都认为“不可能完成的命令”———湖南省电力公司总经理李维建对他说：“初十24点前，京广电气化高压供电线路必须全部带电，办法你们想！”
这条倒塔70多基、总长800公里线缆的高压输电线路，平时至少需要3个月才能抢修完，但向元桢和他的5000弟兄，只有9天时间。为了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第二天凌晨，所有在全省各地指挥抢修的中层领导全部赶到了郴州。随后，5000多在各地连续奋战了20多天的员工被军车火速运到了这里。
初七上午，“仅仅5天，数百吨塔材和数不清的备件，居然都肩挑背扛到了上百个抢修点。”向元桢自己都难以相信，他所率领的员工到底是不是血肉之躯。“你说，要评英模，我评谁？哪一个不是英模？”向元桢含着眼泪说。
“没有请假的，只有请战的。”他说。公司一个“刺儿头”刚发来短信：“向总，请下命令吧，风雪冰霜压不倒真正的英雄，坚持就是胜利，拼搏才是送变电人的生命。志愿者白首巨。”3、南岳后山的队伍
从抗冰保网敲冰抢险到灾后重建日夜抢修的旷日持久的连续奋战中，有层出不穷的故事发生，有的惊险无比，有的艰苦卓绝，每一个故事都是意志的诉说，是责任的表达。
也许，只有冰封的大山、雪压的旷野中穿过的电流，能见证一个个血肉之躯传递光和热的坚定意志。湖南电力安装工程公司总经理肖志荣，从1月19日率领1000多员工出外除冰，随后就没有回过家了。
“敲冰，后来敲也敲不过来了，我们就不停地抢修。”肖志荣说。
1月28日，这支转战了益阳、长沙、衡阳、永州的队伍接到抢修湛茶线的任务，这是确保恢复衡阳供电的一条500千伏线路，穿行在南岳的后山。
“路，就像镜子一样。”肖志荣描述着进山的道路。车装上防滑链，依然无法前行，老百姓好奇地看着这支车队，劝他们不要往前开了。“我的车开在最后面，我不退，谁也不能退！”肖志荣向记者描述着当时“押阵”的样子，脸色显得凝重。
他们用锄头在路上刨几米，所有人从两边推着车子“像扭迪斯科”一样地前进几米，从上午9点一直走到下午5点，终于走完了车能走的路，到了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100多号人租了三间民房，烧了三堆火，坐了一个通宵，肖志荣睡在车上。
“第二天凌晨，天下着毛毛冻雨，我们又爬了几公里山路，登塔除冰，剪除冻断的架空地线，一直干到凌晨1点。”肖志荣说。
山上电话不通，他们啃着压缩饼干，到凌晨3点才爬回山下，“向衡阳局报告，可以送电了。”已经断电三天的衡阳市，终于连通了主网重放光明。肖志荣说：“真要感谢工会主席带了那么多压缩饼干，村里老百姓都半个月没电打米，没法给我们煮饭吃了。”
第二天，这支啃压缩饼干的队伍，又打通了另一条500千伏线路船山线。肖志荣满意地告诉记者：“衡阳市的负荷到了11万。”记者开玩笑说：“这11万负荷，倒是吃压缩饼干送过去的。”
一场雪灾，让人们见证了勇气、责任和担当。人们不会因为风险而弃守岗位，也不会因为怕死而拒绝冲锋。输送光明，仿佛给了许多人无比坚定的意志。
正是这支队伍，在参与了除夕夜打通连接郴州与湖南主网的塘龙线会战后，大年初一，又投入了抢修京广电铁高槐线的战役。“只有4天时间，没有讨价还价余地。”肖志荣说。
2月9日，初三。“23号杆必须立起来，否则第二天就无法整体放线。”将几吨重的电杆抬上冰雪覆盖的山头，耗费了整整一天。“晚上也要将电杆立起来。”肖志荣下令将发电机抬上山，70多个人一直干到凌晨5点。干了几十年线路工的老师傅都感叹：“从没在晚上立过杆子。”在这个晚上，唐山的13位农民兄弟一起见证了输送光明的艰难。
第二天23点50分，肖志荣和他的队伍提前10分钟将电流送到了京广线！
朴实，无言，但责任感挥之不去，避之不忍。这是一种情怀。
在抢险抢修的日子里，有太多的人将输送光明的责任化作了坚定不移的意志。在这样的意志推动下，1200多河南电力工人长途跋涉到郴州，连安营扎寨都顾不上就投入抢修工地攀上冰冻的铁塔；山西电力的赵兴龙在岳母的葬礼上接到命令放下电话就投入了征程，广西的蒙笑打电话跟母亲说“通电了，我再回来”，却再也回不到母亲的身边……
2008年2月4日，农历大年二十八，郴州电力110抢修班副班长邓鹏宇接到妻子的电话才知道，病榻上的母亲已被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妈妈，抗冰抢险战斗结束后，我一定好好陪您。”抢险一线的邓鹏宇在心里暗暗祈祷，第二天，母亲没等得及儿子抢电归来就溘然去世，邓鹏宇含泪将母亲的遗体送往香山陵园，又奔赴了抢修一线，母亲的遗体，在陵园一停就是6天……
2月12日晚上，当记者听完这个故事的时候，眺望窗外的万家灯火，仿佛那是一只只盼儿的眼睛在闪耀。4、易泽茂无语的两小时
从1月13日那个寒夜开始，寒风吹着冻雨不停地冰封着三湘大地。冰冻首当其冲地将一份注定难以避免的艰险和责任推向了所有电力工人。
1月18日，湖南电力启动了全省第一个应急预案，上万名员工扑进冰雪天地，一直奋战到今天。在随后的漫长日子里，他们仍然将在抢修的工地鏖战，直到千家万户都重放光明。在冰封雪压的山路间，在成千上万的杆塔下，在数万公里的线路上，一个英雄的群体不屈地诉说。
雪灾以来，电力工人曾两次接通郴州供电线路，但随后倒塌的线杆又两次使他们功败垂成，最短的一次仅通半小时就断了。除夕深夜，国家电网公司总经理刘振亚坐镇指挥拯救电网“孤城”郴州，这是中国电力建设史上最大规模的抗冰救电会战，近万名外地电力援军、数以千计设备和车辆从四面八方赶赴郴州。
山间作业艰苦异常，浓雾和冰雪中，电力工人和武警战士们用血肉之躯抬着重达千斤的电线杆摸索前行，很多人在铁塔上一干就是几个钟头，有的将尿撒在裤裆里，打湿的裤子一会儿就变得冰凉……2月6日零时25分，郴州电网与湖南电网主网联络的一条220千伏线路打通，城区开始逐步恢复供电，到7日凌晨，城区560个变压器被激活了500个，郴州主城区和部分县城，重现万家灯火。
光明和温暖一同流进郴州。媒体记述了一个叫吴军的出租车司机这个夜晚的“感觉”———
“尽管没电，还是每天把电热毯插上，盼着什么时候会突然来电。……烫！开始吴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伸手一摸褥子，果然是热的，那种久违的温暖是如此真切。他一下子坐起来，打开灯，一片耀眼的光芒。吴军说他这辈子都没那么兴奋过，他捧着妻子的脸亲了又亲。”
对于郴州电业局长易泽茂来说，这一刻更是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2月13日，记者在郴州局调度所见到他时，郴州电网已达到21万供电负荷，相当于同期的70％。他将一张1月28日的供电线路图摊在记者面前说：所有的线路都是虚线，没有一条通电。
尽管电网最终崩溃，但易泽茂和800多郴州电力员工，已经付出了难以形容的代价，承担了非常的压力。
人工敲冰和短接融冰的速度，完全无法赶超线路覆冰的速度，在这个湖南最南的地区，设计最大覆冰15毫米的线路，大多覆冰超过了140毫米。“我几乎觉得，人跟自然无法对抗了。”易泽茂说。
1月28日，嘉禾电工肖建华因电杆倒塌壮烈牺牲，易泽茂赶去慰问烈士家属，第二天上午，又赶往嘉禾县参加烈士追悼会，正要返回郴州，易泽茂接到电话，42岁的线路管理所检修二班副班长曹响林疲劳过度累死在21米高的铁塔上，16天来，曹响林没日没夜地巡线、除冰、抢修，体力严重透支。
易泽茂无语了。在回城的两个小时里，他一句话也没说。“我无话可说，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该让员工们出去，我知道所有人都在临近极限。”易泽茂说。
他发起了高烧。冬天从不穿毛衣的他裹上了大棉袄，每天都是艰难地扶着扶手，才能爬上5楼的调度指挥中心。
在这些日子里，他无法面对全城断电的现实。职工费尽艰辛打通一条线路，但只维持了1个小时46分，又被无情地摧毁。在送别曹响林的那天，他派出去巡线的中层干部，在深山里迷了路。
在这些日子里，从各地支援来的336台发电机，全部送到了医院、学校、水厂和居民区，局里只留着一台老的发电车供指挥中心运转，宿舍始终没有供电，职工敲冰抢险一天，回到冰冷的家，连热水澡也洗不上。2月4日早上，几个职工冲到他办公室，将他桌上的杯子摔了，责问他“为什么宿舍一天电也不送”……易泽茂说，“郴州城只要还有一家没亮灯，我们的宿舍就不能送电啊。”
他和500万郴州人一样在盼电。大会战打响了，易泽茂和断电10天的郴州人民，充满了感动和感激。
他还热泪盈眶地告诉记者：老百姓的热饭热菜送到了指挥中心，13个唐山农民到了郴州，抢修工地不断有送慰问品的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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