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临：他走进了阳光

　　来源：人物杂志

电影艺术家孙道临

孙道临走进阳光

　　孙道临：他走进了阳光

　　文/彭 龄

　　虽说早在一年前就听说著名电影艺术家孙道临染病的消息，但当电视新闻播报他猝然辞世的消息时，依旧令我们夫妇震惊不已。当今生活水平提高了，医疗条件改善了，九十、百岁老翁已不鲜见，我们一直期盼着孙老能早日康复，再拍几部他所寄望的“着力表现中华民族的豪情与雄风”的影片……

　　孙老拍摄的影片一直伴随着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记得最早看的孙老主演的影片是《乌鸦与麻雀》，孙老扮演一位正直的知识分子华先生。

后来又看过他主演的《渡江侦察记》、《永不消逝的电波》等等令我们热血沸腾、心神俱旺的影片。而对我们来说，影响最大的却是《民主青年进行曲》，因为影片初映的那个时代是崇尚英雄的时代，影片描述的是解放前夕，北大、燕京、清华等高校的青年学生和进步教授，如何在地下党领导下，在两种命运、两种前途的激烈搏斗中，迅速觉醒，成长为斗黑暗、争民主的勇士。由于平时常听父亲和前来看望他的“一二·九运动”时代他的学生们回忆当年如何手挽手跨出校门，走上街头，高呼着口号，迎着特务、军警的棍棒、大刀、水龙前进。尽管电影讲的同“一二·九运动”并不是一回事，却和 “一二·九运动”的传统是一脉相承的。从影片中，我们形象地看到了父辈当年的身影。这对我们高中毕业面临高考时，纷纷将北大、清华作为首选的学校，产生过不小的影响。影片中不少场景就是在沙滩老北大和燕园未名湖畔拍摄的，加上孙老精湛的演技，在我们这一代青年中激起很大反响，它无形中为我们复习、备考增添了新的动力。

　　我们认识孙老却十分偶然，那还是1994年11月我们在驻埃及使馆工作期间。一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去传达室取报刊，看见一老一少穿过使馆院子，正朝武官处的小楼这边走来。会是谁呢？我思忖着，加快了脚步。因为朝这边走的，多半是找我们的。

　　在小院的月亮门前，我快步赶上了他们。大概听到脚步声，两人回过头，我不禁眼前一亮，忙迎上去，握住长者的手：“这不是孙道临同志吗？”孙老宽厚地笑着，指指身旁的青年：“这是上影青年导演江平。”原来，他们是应邀来开罗参加国际电影节的，昨天午夜才到。我问他们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江平说孙老素有闻鸡起舞的习惯，居家时，每日清晨在庭前舞剑，以强健体魄、磨砺意志。出门在外，才改作散步。难怪年过古稀的孙老，没有一丝老态，依旧当年演《渡江侦察记》、《永不消逝的电波》等影片时的风采。当我提及当年看他主演的《民主青年进行曲》对我和章谊这一代青年的影响时，孙老问：

　　“你们后来考上了哪所大学？”

　　“北大”，我说。

　　孙老哈哈笑道：“那，咱们还算得上是校友呢！”

　　原来，孙老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哲学系，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后，北大由沙滩迁到当年孙老求学的燕园。我正是借着这“校友”之谊，将孙老与江平请上我们的小楼，介绍给我爱人章谊的。

　　处里的同事闻讯赶来，都希望一睹孙老的风采。我们指着孙老问年纪最轻的赵严冬：“小赵，你听说过孙道临这个名字吧？”小赵嗔我们一眼：“当然！”跟着不仅报出一长串孙老主演的影片：《早春二月》、《革命家庭》、《李四光》…… 而且，还知道孙老的夫人王文娟和她主演的《红楼梦》、《追鱼》……平时不言不语的小赵，竟如数家珍，滔滔不绝，令大家十分惊奇。原来，她祖籍浙江，爷爷辈就是越剧迷……我们笑着对孙老说：“大概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没有不认识您的。真个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开罗国际电影节期间，中国文联代表团和中国作协代表团也先后到埃及访问，在使馆举行的联欢晚会上，孙老自然是最受欢迎的客人。大家请他讲话，他简要地介绍了我国电影发展情况，谈到不久前国内举办的百部爱国主义影片展播，不仅受到有“怀旧心理”的中老年观众的热烈欢迎，在中小学生中也引起很大反响。不少只知道功夫片、警匪片和根据琼瑶小说改编的港台“纯情片”的小观众惊奇地说：“想不到我们国家过去曾拍过这么好的影片！”

　　他认为电影作为精神文明的产品，如何适应市场经济的环境，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取胜，是广大电影工作者面临的新课题。他说：“中国电影要走向世界。然而，作为一种媒介，一个窗口，中国电影应当向世界展现什么呢？我觉得应当展现中国人民锐意进取、奋发向上的精神风貌，应当着力表现中华民族的豪情与雄风。而不是迎合西方人猎奇的眼光，去表现正在克服与消失的愚昧与落后。”

　　中国电影应展示中国民族豪情

　　他自己正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北平沦陷时期，孙老在燕大读书，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兵封闭了燕大，他听从父亲的劝告，宁可靠在交道口放羊、送奶糊口，也不与日伪合作，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亮节与傲骨。即使在那样的逆境中，他也没有悲观潦倒，而是靠自己的微薄收入和友人的帮助，每天骑车到同学家，向一个白俄老师学钢琴。后来，又找到另一个白俄老师学芭蕾舞、一个德国女老师练声乐……孙老认为：艺术是相通的，“一个职业演员应当而且必须兼学其他艺术门类”。孙老的这些经历，为他以后从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多才多艺，除影剧之外，会弹，会唱，会朗诵，会书法，还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是艺术界公认的“江南才子”。在此后半个多世纪的艺术生涯中，他塑造了一个又一个有血有肉、真实可信的人物形象，为我国电影事业的发展，树立了一座座丰碑。后来有的影片如《渡江侦察记》等，另组班子重拍，尽管投入的资金与采用的技术都是先前不能比的，却无法撼动广大观众心目中孙老所扮演人物的经典地位。而他却说：“在艺术创作上，可以说我是个幸运儿，‘文革’前的十七年，我有幸和汤晓丹、陈西禾、王苹、水华、谢铁骊等艺术家合作，是他们和电影界的一些领导人和广大的创作者一起，在那教条主义泛滥的大气候中，创造了让艺术品滋生的小气候，因而仍能在困难中拍摄出一些具有生命力的影片。荣誉应当归于他们，归于这可贵的艺术群体……”步入晚年，他更集编、导、演于一身，拍摄了《非常大总统》、《詹天佑》，并多次担任各种影视剧的艺术指导与顾问，多次赴国外考察、交流、演出与担任国际电影节评委或评委会主席。1988年，他还参演了旧金山美国艺术剧院用英语演出的尤金·奥尼尔的话剧《马可·百万》，在不断探索与追求中，攀上一个又一个艺术高峰。

　　那次在开罗使馆的联欢会上，孙老在如潮的掌声中，即席朗诵了莎士比亚的话剧《李尔王》片断，并演唱了六七十年代曾令所有人痴迷的歌曲《草原之夜》，让我们充分领略了孙老丰厚的艺术功底。记得那次使馆一位年轻同志表演节目时，由于紧张，想喝一口水，但偏偏矿泉水瓶盖拧不开，弄得十分尴尬。这时，却见孙老端起自己面前的水杯捧给他，不仅那位同志，所有在场的人都十分感动，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而孙老却没有退下，他用一个夸张的动作，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抖开，挡在那位同志面前。他模仿的是旧京剧里常见的台上演员喝水或换髯时，剧务人员扯一面小旗挡在前面的情景。孙老的这个即兴的小插曲，不仅是对年轻同志的鼓励与爱护，也活跃了会场的气氛。

　　令我们意外的是，孙老临回国的那天早上，又和江平一起，特意来向我们告别。我们拿出小本，请孙老写一句话。他在本上题的是：

　　埃及喜遇，承嘱，四字留念：虚昶静悟。

　　孙老从事电影戏剧工作，是在燕大读书时，受他的好友、剧作家黄宗江的影响。孙老在一篇文章中曾说：“生活中充满机遇，而有些机遇常常影响你一生的走向。没有黄宗江，我大概是不会从事电影戏剧工作的。”而黄宗江则说：“他(孙道临)一向坦直，而不直露。他的性格生就的内省而不外向。据他年轻时成长的轨迹，似应成为一个诗人，或哲学家，却误入剧坛、影坛。据他说是我指定的。是我。对此，我实有一丝歉意，也有一丝得意。”虚、昶、静、悟，或许正是这位似应成为诗人或哲学家，而“误入剧坛、影坛”的著名老艺术家的人生感悟吧。不虚张声势，不恃才傲物，质朴无华，却又光彩照人……

　　孙老见我们桌上放着一摞文稿，我们告诉他，由于喜爱文学，虽不是专业作家，却一直坚持业余写作，计划在埃及任满后，带回一本有关埃及的书。孙老十分高兴，给了我们许多鼓励，并说他也有一本书准备出版，到时候寄给我们，“一起切磋切磋”，并与我们相互留下了通讯地址。此后，无论我们在开罗还是在北京，每年新春都要与这位“老校友”互寄贺卡。我们收有记述开罗喜遇的《半道上“截”来的客人》一文的散文集《埃及漫步》出版后，即奉寄孙老。他的艺术随笔与散文集《走进阳光》出版后也签赠我们，捧读之际，不仅让我们对孙老的为人有更多了解，他的学养、才华与见地，也令我们获益匪浅。据说，2002年他执导与主演的《詹天佑》完成以后，他曾打算改编巴金的《寒夜》，并把《三国演义》搬上银幕，同时还希望塑造李白、杜甫、陆游等等历史人物形象。遗憾的是这些愿望未能实现。他不尚炒作，也从不趋时、媚俗，不佳的剧本和商业广告，无论给多高的酬码，也一律婉拒，像士兵一样，牢牢扼守着一个人民艺术家的良心与道德。同孙老交往，除了使我们感受到“老校友”兄长般的关切与温馨之外，更多的是深深感受到这位老艺术家的学养、教养、修养兼备的道德风范与人格魅力。这在虚华浮躁商业气味甚嚣尘上的今天，就更显珍贵。

　　本来，我们每逢新春都会同孙老互致贺卡的。记得他在一篇名为《太平花影缤纷处》的随笔中写道：一封封贺年片寄出去，一封封接到的贺年片又挂满墙头，其中有许多是远方老友一年一度的祝贺。岁云暮矣，它们带来温暖，带来快乐：“我记挂你！”这记挂中不带有任何功利成分，只是一点点人间纯情。这是多么可贵的“人间纯情”啊！然而，从去年起，我们便未再收到孙老的贺卡了。后来便传来孙老不幸染病的消息，我们期盼着他能早日康复，期盼着这个新春又能收到他的贺卡，在贺卡上像兄长般称呼我们“贤伉俪”，送给我们“老校友”的祝愿与关切，期盼这“一点点人间纯情”能延续下去。然而，传来的竟是他猝然辞世的消息……

　　孙老走了，带着许多未了的心愿，也带着广大观众的缅怀与思念。送别仪式上没有哀乐，播放的是舒伯特轻柔的乐曲和贝多芬第七交响曲中的慢板，这些孙老生前最喜爱的音乐。人们在轻扬的乐曲声中，手执着红色康乃馨，来为孙老送别……

　　孙老走了，带着众多的追思与爱戴，走进了阳光……

　　2008年1月于“不由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