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2日,玖龙纸业(控股)有限公司行政办公区正门 |
分料间里传输带上待分拣的卡纸和远处的女工 |
满满一个库房的“洋垃圾” |
张茵 SACOM是想搞垮国内企业
4月中旬,SACOM、香港浸会大学学生会及香港中文大学学生会发表“香港上市企业内地血汗工场报告”,张茵的玖龙纸业被推上风口浪尖
本刊记者 张欢 王年华 发自东莞
广东省东莞市麻涌镇大盛村是珠三角里最常见不过的小村庄。一座座现代化的工厂拔地而起,取代了昔日的农田。邮局、农信社、超市、手机城等这些内地县城才会有的东西在这里都不稀奇。
村庄里到处都是“一线天”式的“握手楼”,墙上贴满了“新房,一室一厅280,带网线”的小广告。
全国各地口音在这里碰撞,普通话取代粤语成了新的官方语言。
村口榕树下的阿爷说这个村子的外来人口至少有五六千,90%都是因为一个造纸的厂子。
外来客们穿着统一但颜色各异的工装,在左胸口上有着一个上红下绿的logo——“玖龙纸业”。
这是中国第一、亚洲第二、世界第八的造纸企业。董事长张茵曾是中国首富。
生产部的大学生:青春的迷茫
赵与钱为自己的青春叹了一口气。
他们穿的是深蓝色的工作服,这表明他们在生产部工作,任务是维修调试生产线,属于工厂里的核心部门。
两年前,赵与钱一起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的造纸专业。“我们没有任何选择,这个行业就是如此。”戴着眼镜的钱比他的同学显得更沮丧。
工厂规定在一线倒班生产的本科大学生要四年才分给单间宿舍居住(新改的,此前是两年,新招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没有住房公积金,养老保险也是按照东莞最低工资的标准购买的。
工资每个月税后大概是3000多人民币,对于中国的本科毕业生来说,还算是一个过得去的收入。
上班采取的是“四班三运转”——两个白班,两个中班,休息一天,再上两个夜班,再休息一天。周而复始。
他们不满意的是公司修改了加班的补贴,因为新的《劳动合同法》规定了加班要采取不同的补贴。
以钱的工资为例,他的加班补贴实际上降低了15%左右,这让他很失望。
他们还很不满意这里的罚款制度,上班时间吃零食、看报纸、打手机……如果被监管会(玖龙纸业专门抓纪律的部门)发现,至少要罚300元,而且对于班组长、值长、经理都要“连坐式”加扣。出现大一点的事故,连同班组的工友们也一起罚。
年初,罚款制度有了改进,重点罚领导,一般违纪从罚300改成先警告。公司在提倡“人性化管理”。不过在赵和钱看来,这恐怕和去年年底工人们的罢工有关系。
那一次,罢工的工人们把工厂前的路都封死了。
同在生产部的另外一些技术员让钱感到有些不忿。这些人是公司在内地选取的一些没有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公司出钱送他们到华南理工大学学习一年,回来以后先见习再上岗。他们的工资与赵和钱相差不大。
“每年的晚会上,都要求这些学生表演《感恩的心》,年年都有,肉麻死了……”
和来自广东的钱的不忿相比,来自湖南的赵显得看得更开。“我们都是正牌大学生,只要肯干,在玖龙肯定是能做出来的。”
“你干到经理也不就是多赚点工资?”钱打断了赵的理想。在他们工厂对面的行政大楼前停着一辆价值500多万的红色法拉利跑车。
车主是张成飞,公司执行董事兼副总裁,董事长张茵的弟弟。
让这两个大学生更为震撼的是,一次他们在维修生产线,总裁刘明中(张茵丈夫,台湾籍的巴西牙医学士)对进度大为不满,对技术员们说:“你们知不知道,停工一小时,就少了3万的利润!”
玖龙的15条生产线(含在建)每天24小时不停运转着,每一条都是2、3万千瓦的功耗,成本超过一亿美元。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高投入、高产出行业。
司机:想开一台没有空调的车
大盛村的村口有一家湘菜馆,老板以前是玖龙的司机,现在改开馆子了。
他正笑眯眯地注视着三个湖南司机斗地主。司机们打得很大,五块钱的“底”,一个晚上打下来几百块的输赢。
孙岳阳是今晚的大赢家,“赢的还不够罚的。”他是车队的主司机,收入不错,每月有好几千块。
牌局过后,几个司机在一起喝酒聊天:“今天出事的那个就是跑太多了,听说倒是没死。”
“没死?还真是命大,他撞的可是个大车。”老板跑过来参与司机们的聊天。
就在我们赶来的当天,看到一辆面目全非的卡车,撞它的是玖龙纸业一辆更彪悍的斯太尔牵引车。
孙岳阳和他的同事们讲述了这个可怜人的遭遇:他先拉了一个空货柜去深圳蛇口码头,在码头等了若干小时后拉废纸回厂,马上又得还空柜去蛇口,空车回厂。再装了一车的成品纸送到深圳兆威印刷厂,最后空车回的时候,60多个小时没怎么睡的司机,撞上了一辆停在路上正在维修的大卡车……
他们开的斯太尔牵引车,主要拉成品纸的载重37吨,主要拉废纸的柜车载重27吨。
早晨两三点钟就要发车,夜里十一点才回来,一天将近20个小时奔波在珠三角的高速公路上。生死早已不是什么值得忌讳的事。他们肆无忌惮地讲述着生死,大碗地喝酒,痛快地打麻将和斗地主。
让他们想不通的是开车要交保证金:如果是新一点的车,司机们要先交5000块,然后每个月扣下60%的收入,直至攒到3万块。
来自江西的李六年前包的是一辆旧车,公司收了一万五的保证金。合同马上要到期的李被通知公司将不再和他续约,看在多年辛苦的份上,补给半个月的工资。按照《劳动合同法》,他可以补6个月工资。
理由?没有!
来自湖南长沙的周合同也到期了,公司亦不打算和他续签了。他不满意的是这里苛杂的罚款制度:如果司机出了工伤,不问是非曲直,先扣钱,如果惊动了保险公司,就要至少罚2000元。
以前甚至有司机出了事故,车翻了,估算着要赔超过三万,就直接跑了。
来自邵阳的吴拿出一份文件,是一份合理化建议书,内容是建议拆除汽车的空调,改装电风扇,改装费由司机承担。效果是百公里可以省1—3升柴油,运输部每月可节省15万元。
批示是:建议可行。
司机们不是没有想过做点什么。去年曾经出过一次准罢工事件。有一个司机还专门买了一张SIM卡,用来发短信联系。厂方最后答应了工人们的条件。
湘菜馆的老板很庆幸自己不做司机,33岁的他此前当过搬运工、工地主管……结果是对珠三角比对自己的家都熟。他的小孩在大盛村的幼儿园,不过他也说了,等到孩子要读书时,就必须得回去了,“这里不是我的家。”
原料部的女工:都是命
在玖龙纸业工服的颜色序列中,绿是最低一级。穿绿色的工人是原料部的,也是这家公司技术含量最低的岗位,绝大部分是女工。
工人大姐们并不愿意多说,她们的绿工装暴露了她们的身份,可却不像司机那样把自己的心打开,这份工作对于她们来说还是显得十分珍贵。
来自四川的郑,曾经的捡纸工,现在她是家庭妇女,才愿意说说她的经历:“玖龙没什么不好的。真的,这都是命,老板赚那是她的。招工前就说明了工作很脏,我们打这份工一个月能有1000大几百块,搞得好的老员工能有2000多。挺好的。”
她和她的同事们要从面前经过的传送带上拣出垃圾和有用的废纸,论斤收费。大部分垃圾都是从国外拉来。
车间内尘土飞扬,工厂有时发劳保产品,工人们大都要自己购买口罩,有人戴一层,有人戴两层,下班的时候连牙齿都是黑的。路过的司机在旁边都要赶紧走开。里面的味道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她们不能在食堂吃饭,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里就只能带个饼或者煮好的粉,随便扒上两口。因为她们是临时工。就算是能去,也不敢去。食堂里一荤一素的套餐,中午卖7元,晚上卖6元。
来自成都的王大姐做的是原料部的另外一个工种——揭纸。在这里工作的全部都是女性。
在一个大概六平方米的水池里,工人们先把废纸踩湿,然后用手将厚的包装纸撕开。
湿气很重,很多年轻人关节都出现了问题。泡过洋垃圾的废水有时候非常脏,手泡在里面发炎是很正常的事情。王自己买药抹过几次,她希望这工作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
没有人能干得久,王能坚持一年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奇迹。在这一年里她被罚了6次,差不多半个月的工资又还给了工厂。
工人们把揭好的纸分好,如果被人查出掺了水,检查的就要罚小组(6个人左右)100-300元,这要看小组长和检查的人的相熟程度。
失去这份工作,王并不乐意,玖龙提供的工资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技术可言的女工来说,尽管付出了健康,都还是相当诱人的。
原料部去年在淘汰员工时,也创造性地引入了体能测试。先是跑步,凡是跑得慢的就辞退。男工做30个俯卧撑,女工做20个仰卧起坐,不达标的,辞退。
王做了12个仰卧起坐后,不得不和这份工作说再见了。
她的老家在天府之国成都,为什么要来这里吃苦?她带着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坦然回答:“这里钱多。”
张茵的电话:他们是无良组织
大盛村在玖龙纸业与展扬实业处租赁的仓库中间,相距各一公里。
展扬仓库有6个已成库房(另有两个在建),经步量,每个仓库长160步,宽55步。北侧纵横的四个库房里垛满了各类纸质“洋垃圾”,从长满了霉菌的垃圾中随手捡出几样,有英文的信封,收寄人和邮戳已经模糊不清,依稀能辨认出寄发时间是2007年5月,还有法文的儿童食品包装盒和西班牙文的杂志。其余两个库房则摞满了成品牛卡纸。
5路公交车,西门口站,玖龙四期厂区,我们穿着借来的运输部司机制服走进了厂区原料车间。
由南向北一条厂道,右边是等待进场分类再加工利用的“纸垃圾”,左边是三个纵向排列的厂房。厂道上满是巴掌大和麻将牌大小的纸片,风大,小纸屑飞起一人多高。三辆叉车不断穿梭在垃圾、厂房、装运“纸垃圾”的平板车之间,两个负责清理厂道的工人戴着口罩,躲闪着机动的叉车将地上因装卸散落的纸片扫成堆,风却总是把纸堆再次吹散。
下午两点钟,从西门进来一队穿着翠绿色厂服的女工,换工时间到了。
南侧第一间厂房,上料间。大概800平米的房间里,一个由几个滑梯状工作台组成的传输台上,几个女工正在忙着将纸分类,传输台下,两名戴着眼罩和口罩的男工正在往一个编织袋中填装已分类出来的“可用”的卡纸。
这里没有太大的粉尘,也听不到过响的噪音。
第二间厂房,分料间。厂门上挂着几个标识——“进入车间请戴口罩”、“车间内请勿跑动”、“穿越机械需戴安全帽”。一进车间,土黄色的灰尘蒙成一团,刚才进厂的那队女工陆续地走进了这个车间。她们每个人都戴着棉布口罩和手套,从传输带上的卡纸中进行分类摘拣。
继续向西,还有一片厂房。两列厂房之间的厂道上笼罩着各种机器发出来的声响:单调、持续、巨大。这里并无太多工人,只有在北侧尽头,一个铲车司机负责将地上一堆堆湿漉漉的纸垃圾铲进货车里。
当记者再次返回第二间厂房准备进行拍照时,被发现,并被请进厂区办公室,一番盘问后,记者向随后赶来的警方人员表明了身份。
在与几个行政人员谈话过程中,他们都表示 :一个诺大的工厂,难免有瑕疵。
之后,行政部经理索要了记者的办公电话和手机号码,并亲自核实了身份。
一分钟后,记者的手机响起,号码显示为“+019085****”,从美国打来。接听,传来紧促又略带东北口音的女声:“你好,我是张茵。”
“谁?”
“我是张茵,我听说了你进入我们厂区拍照的事情,我不怕曝光,玖龙也没有什么事情不可告人,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希望你能凭良心,凭良心发表你所见、所拍。你们不能只是因为那个不正常组织(记者注:SACOM)的片面之语,我告诉你,我现在在国外就是在处理这个事情,处理完我会马上回国与你们见面,我这里有这个不良组织的所有证据,他们完全是无政府主义的不良组织,他们的资金全部从欧洲过来,我这里有他们这个不良组织的证据,他们就是想搞垮国内企业,他们的做法实在是……他们让股东抛售我们的股票,又想让我们的客户抵制我们,抵制我们的产品销入美国。”
“请相信,玖龙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是凌晨,我现在也并不是在接受你的采访,只是希望你凭一个记者对中国企业的良心发表你所见。我也要求了我的同事不需要曝光你的底片,你可以带回去,或者继续拍……”
在四分多钟的通话中,张茵直斥香港SACOM为“不良组织”四次,在她急促的话语中,记者也并没有采访的机会,几次试图提问都被她语速超快、思维跳跃的话语打断。
SACOM:我们为他们感到羞耻
张茵女士眼中的无良组织SACOM即大学师生监察无良企业行动(英文Students and Scholars against Corporate Misbehavior;简称SACOM)是一个香港民间团体,成立于2005年6月,主要由大学师生组成。SACOM成立的目的是监察企业不当行为,针对企业侵犯工人权利、安全健康、福利及尊严等行为开展倡议运动。
2008年4月中旬,SACOM、香港浸会大学学生会及香港中文大学学生会发表“香港上市企业内地血汗工场报告”指出,玖龙纸业经常发生严重的工伤事故,工人经常被运货车挤死、被货物从高处压死、被卷纸机辗死等等。发生工伤事故后,玖龙更会对受伤工人以及其他同部门的工人罚款,由300元至3000元不等。而且报告指出08年之前玖龙全厂近半工人是临时工,没有签订任何劳动合同,也没有任何员工福利;当合同法实施后所有临时工成为外判工,给劳务派遣公司承包,工资大幅减少、全年没有休假,合同签订年期更违反《劳动合同法》规定。
SACOM的发言人丘梓蕙就张茵的指责进行了回应:我们的资金主要靠申请国外的慈善基金,比如我们有瑞士的教会基金“Bread for All”支持,任何一个带有商业色彩的基金我们都不会申请,而且每一个都不会超过1/3,我们在经济上是完全独立的。
谈及为何针对玖龙纸业和张茵,丘坦言今年两会期间张茵女士就《劳动合同法》的一系列高调反击,令她们开始关注这家在香港上市的企业:“我们支持中央政府和谐社会的建设,这些企业的言论让人很失望。内地开放30年,港商投资已经赚了30年,现在政府加强保护劳工的利益,他们就大喊大叫。我们是香港人,我们觉得很羞耻。”
SACOM成立后,已经发起过抵制迪斯尼、DELL电脑、沃尔玛超市、佐丹奴服装等一系列行动。
丘梓蕙说:“我们调查过很多50人以下的小厂,没有明星没有品牌,根本无法吸引外界的注意。我们也认为玖龙不是最差的,但作为香港上市的企业,张茵不能漠视人权,她应该辞去全国政协委员。”
(本文图片为王年华拍摄,文中涉及的玖龙纸业工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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