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东方周刊》记者袁凌/绵阳北川报道
北川:最后的搜救
默哀之时,本刊记者与李克强副总理相距不过5米
5月19日,北川震后第七天。
一群鸽子在已成废墟的城区上空飞翔,在轰鸣的直升机下掠过。
这天早上,北川最后一位废墟下的幸存者李明翠获救。
同时,对另一位尚有生命体征的被埋者的施救正在紧促进行,虽然被水泥板和重力阻隔的施救,不一定赶得上生命流逝的速度。这位被埋者的姓名被猜测为李大明,北川林业站经营人员。
事后看来,这是北川城区最后一次对可能的幸存者的施救,历时整整一天。
即使废墟下生命体征最后消失了,对奇迹的信任却没有终结。第二天,李大明的妻子周凤英告诉本刊记者,她仍然觉得,李大明可能还活着,还会回来。
同一天,守在获救的李明翠病床旁的女儿说:“我没有想到母亲会回来。现在,我相信奇迹。”
奇异的门铃
这里曾经是北川中学的课堂,5月12日14时28分之后,这里定格为一片废墟。但在此后,这里成为了整个北川县城搜救的桥头堡—— 医疗队、志愿者和物资车队云集,在曾经的课堂近旁搭起了多家卫生单位的临时急救中心,错落的红“十”字,标志着生命的挽救与伤痛的慰藉。
5月19日上午11点,挖掘机的巨大手臂和消防战士的红色身影,依然在课堂的废墟上忙碌。相形之下,前几天忙得不可开交的急救分诊点清冷了几许。而北川县城获救者送来的消息,一下让这里激动了起来。
伤者担架从救护车上下来,立刻被蜂拥的镜头簇拥,但是抓新闻的混乱之中还是无形遵循着救护优先的定律,人群让出一条道让伤者着落到帐篷的病床上,几位医生护士开始急救。患者伸开的两腿露出在棉被外,似乎保持着她在废墟中被发现的姿势,脚底有瘀伤,扎着针头。在她头部那端,几双手在她的口鼻附近安抚忙碌,伤者嘴里似乎在发出喃喃声。
人们骚动着,互相打听与转述这位幸存者的身份与经历:经部队地毯式搜索,8点半左右在菜市场附近的废墟发现了她,两条腿露在外面,呼叫之下有微弱应答; 9:38分开始救援,一个小时之后成功,当时她神志清醒,自述叫李明翠,女,61岁。人们开始计算李明翠在废墟下生存的时间—— 164个小时又12分钟,又一次刷新了此次地震中的生存纪录。
伤者经简单的救护后被送往市区,护士王丽杰向本刊记者介绍了李的初步伤情:头部和脚底有伤,伤口深达1公分左右,腰椎骨折,脱水严重,伤口严重感染,大小便失禁。但血压平稳,无生命危险。
24岁的王丽杰是来自北京亦庄开发区医院的志愿者,利用年休假时间来到北川,5天的假期已到,但她并不打算立即回去。她向记者回忆了前一天的奇特经历:过去三天她一直在县城从事现场搜救和包扎,18日她在老城与新城交界的吊桥处看到一辆车上的尸体,与同伴过去查看时,听到地下传来一声门铃。志愿者们告知了部队,部队探测确认下面有人,至少要三个小时才能救出来。王丽杰此后离开了那个地方。
门铃声是不是幻觉?“不是幻觉,当时我和同伴都听到了。事后也真的确认下面有人,”王丽杰说,“不可思议。”
废墟下还有心跳
中午1点的北川县城,烈日灼身,空气凝固不动,充斥着压抑的腐臭混合消毒药水的气息。一些地方冒着残余的烟雾。抬着尸袋的消防或武警战士从废墟上低头走过,全身防护、身背仪器的人员喷洒着药水推进,一些回来寻物的当地居民无声地在自家废墟中翻拣着,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似乎甘愿沉默。
但就在临近吊桥的滨江路,一大团人群骚动、簇拥着,消防战士的暗红服装和武警迷彩服的草绿形成了一个圆心,外面包裹着各路媒体记者复杂的衣服颜色,在圆心的上方是一部吊车,一座摇摇欲坠的楼房废墟,下面三层全部沉入地下。只有一个解释:有一个生命在下面等待解救,紧张的搜救正在进行之中。
在现场带队搜救的昆明防震减灾局副局长夏平成介绍说,早上6点,自行在这片废墟上挖掘的一位当地居民找到搜救部队,说底下昨天还有生命迹象。此后,开启了一场多方轮番搜救的剧情:
早上7点,贵州消防总队到达现场,用吊车吊开大块垮塌的墙体,并用仪器探测,未能确认其下有幸存者;
天津特警部队带了两条搜救犬赶来,搜救犬没有明显异常表示;
早上8点,由驻滇某部队和昆明防震减灾局联合的搜救组加入,用成像探测仪确认下面有人,“看到了耳朵和头发”;
10点,昆明搜救组联络国家地震局携带先进仪器过来检测,发现被埋者有生命迹象,没有尸斑和腐臭;
12点,仪器最终确认被埋者还有生命体征,有心跳。
此后,昆明救援队和贵州消防总队联合施救。
被人群围住的施救面只有一个很小的入口,里面空间却在不断扩大,消防战士努力掏挖阻隔在被埋者和救援者之间的一张旧沙发。被埋者上方有几层倒塌的预制板,处在叠成人字形的两块水泥预制板之间。起初从左侧破拆开洞,因为动了下面的预制板,上面的会层层塌下来,又被迫调整到右边,“越到下面情况越复杂。”刚从施救工作面上来的驻滇某部连长邓声祥说。
这支50余人的部队14日到达灾区,如果此次搜救成功,将是他们从地下救出的第14个人。
一名叫李远雄的中年男子一直站在现场,他是李大明的堂弟,和那些媒体记者一样,他一次次试图尽可能接近施救洞口查看,又一次次被维持秩序的武警挡在外面。他就是清早在废墟上挖掘和向部队求援的人,但他并不能确认这个被埋的人就是李大明。
13日,在山西打工的李远雄赶回绵阳老家,15日赶了100多公里路,来北川徒手挖掘堂兄,18日又带钢钎铁锹来挖掘。
他说,李大明住在这幢楼二层。地震3分钟之前,李大明给他打过电话,所以他判断李没有走出门,就在沉陷的楼房下。
“不管是不是我的哥哥,只要救出来我们都高兴。如果死了,也尽了心了。”李远雄一边盯着搜救的洞口,一边如此回答记者提问。
洞口下的空间已经被掏得很大,几名消防战士同时在里面劳作,隐约可见他们的身影。
和李克强一起默哀
午后两点,现场更加酷热,救灾车辆驶过腾起漫天尘土,落在人们的口罩上,闷住呼吸,人群却并无松动。在人们不注意之间,一行白衣的人群来到搜救现场不远处,避让救援车辆驶过,关注着搜救进程。
2点27分过,这行人走近了搜救现场,静静站在道旁。警报忽然拉响,车辆喇叭齐鸣,白衣人群中的为首者带头肃立,战士们集体脱帽,2点28分,默哀的时刻来临了。
接下来的三分钟,北川县城和中国的所有领土与人群一起,为地震死难者默哀。除了洞口和地下继续搜救的战士,人们都低下头,垂着双手。
警报消失之后,白衣人群中的那位为首者与消防战士对话:
“你们刚才在继续搜救吗?”
“报告首长,我们一直在搜救!”
“好的,你们代我们施救,我们代你们默哀!”为首者回答。
此时在场多数人已经认出,他就是到北川县城视察救灾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国家抗震救灾副总指挥李克强。
默哀之时,本刊记者与李克强副总理相距不过5米。
似乎是受到视察和默哀的感染,李克强副总理一行离开不久,搜救现场一阵骚动,似乎伤者马上要被救出来。救护车打开了后车门,武警和消防战士清出了一条通道,媒体记者的镜头和相机则拼命往前拥挤。但不久就证实这是过分乐观:施救者和伤者之间有障碍物,还需继续努力。
“我们掏出了那张沙发,下到了一个很大的空间里,可以容下三四个人。本来以为,探测仪测到的就是这个空间。”带队搜救的贵州消防总队副总队长秦国新大校说,“谁知道这个空间里没有人。”
经此波折,救援队伍暂时撤出,等待进一步检测结果。
直到黑夜来临
北京消防总队的官兵携带雷达下到了洞底。
15:30,现场又一阵骚动,似乎幸存者出现的时刻再次来临。但期待又落空了。人们只能继续等待。
16:00,这队官兵离开了现场,表情凝重,对记者的提问一言不发。
但北京消防总队一位负责人随后透露,探测结果是有很强烈的生命迹象,但无法确认是人还是动物。
秦国新说,被埋者在三块水泥板之间,现在到达左边一块,一个可能是其间隔着一块水泥板,甚至可能隔着两块。而下面的空间已经很大,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塌陷,因此需要用雷达仪器先确认究竟还有无生命迹象。
“只要有生命迹象,就算看不到人,也不会放弃。”
16:20分左右,消防战士开始在预制板上打孔。
现场还有一位妇女等待着救援结果。她说,她丈夫的遗体就在这幢楼上面一层,她找了6天,今天已看到了丈夫的尸体。地震发生时,她和丈夫同处一室,她往外跑,丈夫不跑,结果被压住了。
“他们说,要先救出这个人,才能挖我丈夫的尸体。”这个以后只能独自拉扯孩子的打工妇女面容平静,悲戚暂时在等待中沉落。
时间在打孔声中沉闷地过去,现场的多数人都是从早晨开始等待,没有时间吃饭。但是人们仍旧很耐心,摄影记者们无数次地拍着搜救洞口,有人还爬到吊车臂上俯拍。人们在等一个奇迹。
17:50,钻头只差5公分即将穿越预制板,人们可能面对面地看到幸存者。
没有想到的是,大地再一次震动。站在现场的记者明显地感到,地下发出沉闷塌陷的响声,山坡上腾起烟尘。地下救援的战士紧急撤出,人群一时间陷入紧张的沉默。
地震过去之后,救援重新开始。但突如其来的余震增加了援救的危险和难度,预制板之间的缝隙被挤压,被埋者所处位置发生陷落。经再次探测,与地面距离达4米以上。成功援救几乎变得不可能。
19:00,经再次精细探测,地下已无生命体征存在。
此时,黑暗已经来临,搜救的战士和现场等待的亲属与记者却不愿离去。在他们的内心,对奇迹的等待依然坚持着。
他一定会回来
第二天,北川县城没有发现新的生还者。21日,因为降雨,堰塞湖有决口危险,城区搜救人员撤离。李明翠成为北川城废墟下最后一位获救者。而“李大明”,也成为北川城区最后一位曾被发现生命体征的可能被埋者。
确实,不是每一次生命体征的确认,都意味着被埋者的发现和奇迹的出现。在搜救“李大明”的现场,记者获知王丽杰所说的那位被埋者,因为被埋太深,搜救困难,生命的流逝走在了救援之前,最后经日本救援队运用先进仪器探测,确认失去生命体征。门铃声的秘密,也从此埋藏。
但是对奇迹的相信不会结束。20日,李大明身在四川省三台县的妻子周凤英在电话里告诉本刊记者,她仍抱着希望。“我家租住在二楼,四层一个邻居的尸体已经被挖出来,生命探测仪探测到的是四楼下面的一层。那就应该是三层,不是我丈夫的位置。”对于有媒体径直把该可能存在的遇难者称为李大明,她委婉地表示不满。
但周凤英更重要的理由在于:“我老公很爱我,不会抛下我和孩子。”她仍然等待着,哪一天李大明突然出现在她和孩子面前。
同一天,在绵阳解放军520医院,记者见到了此前获救的李明翠。
因为预防余震,李明翠躺在医院第二病区大厅的一张移动病床上,头发被剃短,身上扎着各种输液、送氧和检测的管子,床下仪器上一红一绿两个跳动的数字,分别显示着她的心律和脉搏:87、95。
照料的护士介绍,她除了体表外伤,尚有肺部挫伤,并可能需要做腰椎手术,目前正由北京前来支援的骨科专家主持会诊。但她神志清楚,语言流利,“对答如流”。因为担心伤者口渴,护士用棉签蘸矿泉水,为她润唇。
李明翠的女儿说,母亲平时身体不好,虚胖,易生病。地震之后,她和哥哥一起去县城找了几次,一直没有结果,“完全没想到她能回来。”她感到很庆幸,“这肯定是个奇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