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柴爱新/成都报道
爸妈呢？我的脚呢？
明明看到姑妈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们回去嘛，太累咯，回家休息。”他天真地以为刨这片废墟就像爸妈种田一样，今天干不完，回家休息，明天还可以接着干。
华西第一附属医院的儿外科住院部，收治的地震中受伤儿童有50多个，护士登记的表格上，除了写着他们的名字、病情和主治医师之外，还用钢笔特别标注着，“父母有联系，XX在陪护”。
在50多个孩子中，只有明明（化名）的名字前面写着：“父母无联系，志愿者陪。”
他家在此次地震震中汶川，地震时他在映秀小学上课。他所在的学校400多名学生幸存的不到十分之一。
“妈妈呢？爸爸呢？妹妹呢？”
5月19日，记者在医院里见到明明。
他脸上还有很多擦伤的血痂，右脸上还有一个溃烂的伤口。右手的半个手背都是水泡。
同一病房的孩子，都对进来的陌生人张望。他一直低着头，摆弄手中的一个玩具。
他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仍然低着头，声音也很小，几乎听不清他说什么。对别人的问话，只作最简单的回答，或者没有反应。
一个30岁左右的女士在明明身边陪护，姓孙，是志愿者。当记者表示要了解情况时，她小心翼翼地把记者叫到门外，告诉记者，明明的父母没有了，妹妹在地震中被砸死，他至今不知道爸爸妈妈和妹妹的事情。
“他还有一个姑姑活着。”孙女士说，她虽然陪护了很多天，但知道的情况也很有限，“不敢问，怕他受刺激。”
记者在交接班日志上看到明明的陪护情况是三班倒：上午八点到下午六点，邓潮；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孙爱萍；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八点，是华西大学的两个女学生，名字不确切。
“阿姨，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他忽然抬起头问记者。
明明经常问的一句话是，“妈妈呢？爸爸呢？妹妹呢？”
他问的时候别人会说，路坏了，他们在山里面，还没有出来。
有时，听到天上飞机的声音，他自言自语，“有飞机来了。”他是被军用直升机送到成都的，他以为他的爸爸、妈妈和妹妹也会坐飞机到这里来看他。
有人送给他两个布娃娃，他有点高兴，指着娃娃说，“这个是我，这个是妹妹。”病房里的人听到，一下子都流出眼泪来。
刨出“一个活的”
第二天上午，当记者再次来到明明的病房，见到了他的姑姑马秀（化名），此次地震的幸存者之一，是她把明明从废墟中抱出来。
马秀告诉记者，他们家在映秀镇鱼子溪村。
地震时，明明的妈妈在村里，至今没有联系。爸爸在映秀铝厂上班，地震后，铝厂被水淹没，从铝厂逃出来的人都说没看到他。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明明的爸爸）肯定没的（死）了嘛。”也许是因为灾难太大，人们已经麻木，就像采访中记者见到的很多遇难者家属一样，说到亲人的死，马秀的眼睛里甚至看不到悲伤。
当时，马秀和自己5岁的小女儿，在院子里，正要把整理好的废品放到屋子里去。
“没有一分钟，房子都倒了，一间都没有留下。”马秀回忆。
不知道是惊吓的原因，还是记忆错误，她坚持说，她那里的地震发生在1点多，因为“当时刚刚吃过饭一会儿”。
马秀和其他村民一样马上奔往映秀小学。
她知道，地震时，明明和他9岁的妹妹正在映秀小学的同一个教学楼上课，明明五年级，在四楼，妹妹二年级，在二楼。
马秀赶到的时候，昔日充满琅琅读书声的映秀小学的教学楼已经完全倒塌，灰尘蔽日，“看不到人”。
“我不敢说，好吓人，”她不敢回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很痛”。她眼睛里夹杂着惊恐和痛苦，忽然停下来。
地震后，汶川交通中断，外界救援队一时无法进入。村民们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埋在什么地方，他们就用双手疯狂地刨。
刨出来的孩子满身灰尘和血，很少有活的。明明班上有50多个同学，只刨出四个活的。
当天晚上，大雨滂沱，“太大了，从来没有那么大的雨。”马秀说雨大得几乎让人们站不住。
倒塌的教学楼废墟里流出来的雨水伴着血，都是黑红色，空气中一股很强的腥味儿。
大雨中，余震不断，旁边的山体崩塌，地动山摇，但没有人停下，都在拼命地翻挖。他们都不记得什么时候雨停了。
13日下午6点，有人喊“一个活的”。
马秀赶快跑过去看，虽然满脸是血，马秀还是认出明明。
明明看到姑妈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们回去嘛，太累咯，回家休息。”他天真地以为刨这片废墟就像爸妈种田一样，今天干不完，回家休息，明天还可以接着干。
听到他的话，在场的人都哭了。
人们的确很累，也很饿。
“空投的矿泉水和方便面摔烂了，（面）全碎了，没法吃。”马秀说。
街上卖东西的人逃走了，他们挖了些米出来，接了溪水，找了简单的灶具，煮稀饭一起分着吃。
14日，救援部队进入映秀镇。
当天中午，部队的直升机过来接伤员，马秀争先恐后地把明明塞进了飞机。
“伤员太多了，（明明）再不走，就死在里面了。”
我一直感觉脚还在
蒋欣是明明的主治医师，他记得明明被送到医院的时间是5月14日晚上七八点钟。
“晚上进来（医院）的这一批，一共29个，是空军送过来的。当时他（明明）的左脚因为压迫时间太久，已经坏死。”
医院决定为他截肢。但联系不到他的亲属。
“这些孩子都是一个人被送来的，家属没跟着。有的在手背上写着电话号码，有的在额头上贴着纸条，”蒋欣记得很清楚，明明随身有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但这个号码一直打不通。
手术需要家属签字。明明的手术是自己签的字，他并不很明白，截肢意味着什么。
手术前，医生嘱咐不能喝水，明明很焦躁。
“他好像很希望做手术，因为手术后就不疼了，而且可以喝水。”志愿者邓潮告诉记者说。
16日下午两点，明明的截肢手术开始，三个多小时后出来。
手术前后，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是邓潮把他送进手术室，又把他接出来。
医生告诉邓潮，晚上一点左右，明明会从麻醉中醒过来，到时候，会有难以承受的疼痛，护士准备好了强效止痛针。当晚有三名志愿者守着，大家紧张地等着那痛苦一刻的来临。
明明醒了，时间过去了，他始终很平静，没有反应。
“我们和医生都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邓潮说。
手术的前几天，所有的人都瞒着明明。后来医院的心理医生表示，现在他有很多人陪着，是最坚强的时候，最好让他知道。
19日下午，在他做了截肢手术三天以后，护士在做检查的时候，有意地让他看到了自己的腿。
“我的脚，我的脚呢？”他震惊地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左小腿的三分之二和左脚都没有了，裹着伤口的白色纱布里渗出殷红的血。
“他一下子躺下身子，号啕起来。”邓潮说。
这时，旁边有人问，“你是映秀小学的吧？我也在那里上过学。”
“毕竟是孩子，他的眼泪还没流出来，一听到自己学校的名字，马上就停下了。”邓潮说。
之后，明明只对邓潮说过两句话，“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脚还在”，“以后不能跑了”。
将来，该怎么办
有人送了一个 “恐龙蛋” 玩具给明明，他埋在被子里，等邓潮过来了，揭开被子说，“哥哥，你看，我生了一个蛋。”眼睛里露出调皮。
“这两天，他慢慢信任我了，晚上我走的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说，‘明天早点来’。他刚进来的时候对外人很冷漠，对外界没有反应。”邓潮说。
“孩子刚来的时候，都受了强烈的惊吓，很无助。严重的，昼夜不停地哭闹，没有受任何刺激的情况下，忽然尖叫。不信任别人，不吃饭，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害他。晚上做噩梦，身体抽搐，有的扯掉输液的管子，拼命挣扎，好像还要往外跑。”蒋欣说。
记者和马秀交谈的时候，邓潮从病房里走出来对马秀说：“他要大便，好像不好意思让我看，喊你过去。”
邓潮告诉记者，昨天晚上明明做噩梦，在梦里抽泣，醒后，他说梦到了妈妈。
“即使他妈妈活着，将来也肯定会改嫁，改嫁不会带着一个残废的孩子，我怕将来供不起。”马秀说这句话的时候忧心忡忡。
现在，有很多志愿者照顾他，关心他。将来，该怎么办呢？
据了解，地震后没有亲人在身边的孩子，除了受伤被送到医院的外，已由四川省民政厅社会福利处负责统一安置。
这场灾难到底会使多少孩子变成孤儿，现在还无法估计。
（本刊记者刘兆明对此文亦有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