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要相互照顾
表面看上去,汉旺镇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悲伤了。不错,在“六一”儿童节这天,这里的镇中心广场甚至显得喜气洋洋。
尽管仍旧住在救灾帐篷里,孩子们还是得到了不少儿童节礼物。然而这些礼物,王晨和杨楠锋再也分享不到了。
这天,在距镇广场两公里之外的一处公墓中,这两个10岁男孩的葬礼正在悄然进行。
还在上幼儿园不到3岁时,他们两人就结拜成兄弟。大人们从未见他们吵过架。他们从不以姓名称呼对方,而是亲昵地以“哥”“弟”相称。他们在同一个班级读书,坐在前后排。在5月12日汶川特大地震之后,汉旺中心小学的教学楼倒塌下来,他们被埋进了同一片废墟。
遗体被集中火化后,两家的父母终于在儿童节前一天领回了他们的骨灰。现在,他们并排着安放,葬在同一个墓穴,不再分开。
这场灾难,让汉旺镇突然间失去了700多个跟王晨和杨楠锋一样的儿童和少年。亲人们蹲在墓前,烧起纸钱和冥币。两个男孩的外婆只是喃喃地嘱咐着:“你们两个要互相照顾”,“你们要好生照顾自己”。
两个小男孩的葬礼没有眼泪。
然而悲伤藏在他们每个人内心最深的地方。每当他们再次回忆起地震发生后的那些日子,这种感情就会显露出来。他们要么又红了眼圈,要么眼泪又会止不住滚落下来。
5月12日那天下午,无数房屋倒塌。数百名家长,从不同的地点赶往汉旺中心小学。
数百名家长围着废墟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许多人嗓子都喊哑了,有人嗓子甚至喊出了血。
废墟里的孩子们也在呼应:“爸爸妈妈救命!”“叔叔阿姨救救我!”
震后第三天,废墟中渐渐听不到孩子的求救声了,但在汉旺镇东汽中学的废墟旁,38岁的陈雪梅仍没有绝望。
直到废墟里开始传来尸臭味,陈雪梅才开始绝望。但她一直没日没夜地守在现场,因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5月18日早上,自己的儿子周琛终于被从废墟中掏出来时,这个瘦小的女人已经守候了138个小时。隔着约10米远,她一眼就认出了儿子印着一头驴子的T恤和白色的运动鞋。
“看到儿子被抬出来,就像有人拿刀捅我的心。”她说话时眼圈通红。3年前,丈夫死后,她因为哭得太多,眼角下、颧骨上方的皮肤都被泪水蚀烂了。这一次,“眼泪水又哭干了,没有了。”她摇了摇头说。
他与其他9个学生同一车被拉进殡仪馆,他们都是17岁。
但与丈夫的死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对陈雪梅来说,她的悲伤只是集体悲伤中的一部分。
我总觉得他没死,只不过走到别处去了
白天在外人面前,陈雪梅甚至偶尔还会面带笑容。与其他遇难学生的家长见面,彼此也不再流眼泪了。但只要静下来,一个人呆着,她就会想起那些天的情景,还有儿子平时的样子。一幕一幕,就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来回闪现。
杨楠锋的妈妈曾慧,是个语速很快、说话爽脆的女人,看上去似乎不像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
但是静下来的时候,她会感到悲伤。
她忍不住要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儿子最好的照片来看看。那是4年前“六一”儿童节时她带儿子到照相馆拍下的照片。
她用手指反复摸着照片上的儿子,自顾自地说:“好乖哦!你看他好乖哦!”这个时候,她的眼圈发红,声音哽咽。
而她的丈夫杨彬,一个温和的男人,至今连儿子的照片和衣物都不敢看,儿子的那张小脸总在他眼前晃。
另一个叫朱丹的女人,尽管她家的房子在这场地震中损害得并不严重,但她和丈夫“连家都不敢回去”,因为屋里全是儿子的东西。而她的丈夫李昌贵,一个看上去乐呵呵的男人,提起儿子时会突然泪水涌进眼眶。
悲伤还隐藏在大街旁、广场上的成千上万顶安置帐篷里
外来的人很难看出哪一顶帐篷里正受着这种悲伤的煎熬,即使本地的人们,也未必知道。
在德阳市的一处大型安置点内,75岁的朱鸿章就受着这样的煎熬。37年前,这位搞设备修理的老工人跟随东方汽轮机厂从哈尔滨支援“三线”来到汉旺镇。
自从5月12日他唯一的孙子朱子木被压在东汽中学的废墟下后,老人至今没能见到孙子最后一面。事实上,他永远也见不到了。因为当这位17岁的高二学生在震后第四天晚上被挖出废墟时,脸已经像茄子一样的颜色,并且有些变形,难以辨认。
在朱鸿章从电话里得知孙子被掏出废墟的那个晚上,他梦见了孙子。这个帅气男孩在梦里对他说:“爷爷,我跟你告别来了。借给你的那本《谜语大全》,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朱鸿章从梦里醒来,忍不住哭出声来。
这个家里最受悲伤煎熬的也许是他的儿媳。这位母亲这段日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哭,也不说话,只是一个人呆着。
那天当她的儿子朱子木被抬出来后,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她的丈夫拽住了她,但她固执地要求,“我必须要摸手”。男孩的手又细又长,从白色塑料布下露出来。母亲非常细心地为他一点点擦干净。
她要求丈夫无论如何回到他们摇摇欲坠的家里,别的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把儿子的照片拿出来,还有儿子的一条游泳裤,因为儿子最喜欢游泳。
丈夫照办了,只不过,他把照片和游泳裤都“转移”到一位朋友家里,怕她看见伤心。来生你们就投胎做个双胞胎吧
“六一”儿童节这天,当两个小姑娘从汉旺镇的巷子里蹦蹦跳跳地走过,一边走一边惋惜今年的儿童节不能像往年那样盘头发化化妆的时候,当两个小男孩骑着小自行车一路飞奔去广场上领取礼物的时候,当另一个小男孩跟他的堂哥玩一种叫“花仙子”的游戏的时候,那些离去的孩子们正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
在朱丹家的帐篷里,快满10岁的儿子李显荣,就在她做成钥匙坠的大头贴里。这个小男孩总是盼望着长大,这样就“可以穿爸爸的阿迪鞋了”。
在一位叫朱瑞强的父亲那里,读5年级的女儿朱悦,就在他手机里,奶声奶气地唱着一首叫《感恩的心》的歌。她说了一些让他听不明白的话,而他对她说:“有来世的话,你还做我的女儿。”
在陈雪梅那里,儿子周琛就在他留下的手机里。那里面保留着他生前收发的短信息,保留着他的好友通信录。17岁的男孩已经不需要儿童节礼物,陈雪梅把他收到的情书和贺卡整理出来,烧给他。
在几乎所有人那里,这些离去的孩子都在一本本厚厚的相册里。从出生几天,到百日,到周岁……
11岁的男孩刘鑫,他的妈妈在他的大部分照片背后写下了备注。
这些照片被这些悲伤的人不时拿出来翻看一下。“你看这些照片,看着看着孩子就长大喽。”朱瑞强说,“可一眨眼就没了,狗日的!”说着他不停地眨着泛红的眼睛。
而对于王坤夫妇和杨彬夫妇来说,两家人共有的照片,是王晨和杨楠锋在4年前“六一”儿童节的一张合影。两人搭着肩膀,亲昵地站在一起。
“他俩好得很。”王晨的外婆和杨楠锋的奶奶一遍遍地说,“我们孙孙好乖哦。”
“他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5月12日这天下午,杨楠锋从爸爸的车上跳下来,去学校上学。不到半个小时后,他被倒下的教学楼压在了废墟下。
而这天早上,王晨穿着妈妈新给他买的粉红色T恤、一条运动裤和一双金莱克运动鞋,吃完一碗炒饭,然后去上学,出门前他说了一句:“妈妈,我走了。”这天他真的走了。
“他们一起走了,到那边还可以一起耍。来生你们投胎做个双胞胎。”大人们这样说。
自然的破坏力给这座镇子造成了450亿元的直接经济损失。但在王晨的妈妈卿山艳和周琛的妈妈陈雪梅看来,在那一天教学楼的垮塌,造成了她们生命中最大的损失。这一损失,无法以数字计算。
5月31日下午,拿回儿子的骨灰,王坤哭了一场。原本,王晨的遗体被拉走集体火化后,“自己还好像在做梦”,但是见到骨灰后,他知道,“梦该醒了”,必须要接受这个现实了。
“六一”节这天,在把儿子王晨下葬后,王坤和卿山艳开车“逃离”了汉旺镇。
他们在德阳市租了房子。因为在那个城市里,不会有人跟她提起儿子王晨。
没人提,她就不会伤心了。
(李摘自6月4日《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