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稚晖(右)与孙中山在伦敦合影 |
“一个坏透了的好人”
——政治圈外的吴稚晖
文/张昌华
1953年12月1日。中国南海大、小金门海域。天昏地暗,滔浪汹涌。一叶渔舟载着一支送葬队伍。十二时整,距渔舟不远处的军舰上一阵枪鸣过后,哀乐大作。仪式由一位身着军服的中年人主持,与殇者亲属一道手执粗绳,将一灵榇(骨灰盒)沿船舷缓缓放下……灵榇上刻着亡名:吴稚晖。这是台湾当局遵照吴氏遗嘱举行的海葬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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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评民国名流,一言难尽者当数吴稚晖。他怀揣中西文化,脚踏政治、文化两条船,复杂而独特。他是孙中山的朋友,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却为无政府主义张目。他爱国,抗战时,在寓所壁上作诗明志:“国破山河在,人存国必兴。倭奴休猖獗,异日上东京。”他反共,口诛笔伐过共产主义。他雄辩滔滔,刊布过振聋发聩的宏言阔调;又信口雌黄,发表过令人作呕的奇谈怪论。冯玉祥斥他“变节为一人之老狗”;章太炎说他是“康有为门下之小吏,盛宣怀校内之洋奴”;共产党指他为“小丑”。而蒋梦麟说他是中国学术界一颗光芒四射的慧星;胡适称其为中国近三百年来四大反理学思想家之一。他是迄今为止唯一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授予“世界文化学术名人”称号的中国人。最耐人寻味的是,他的无政府主义者同志称他是“一个坏透了的好人”。
剪不断,理还乱。
在政治上,吴稚晖真的“坏透了”,一言难尽。笔者投机取巧,删繁就简,择取政治圈外吴氏的断章残句,试图拼出这个“坏透了的好人”之一斑。
初生牛犊,善耶,恶耶?
吴稚晖(1865—1953),名朓,后名敬恒,稚晖为其字,生于江苏武进雪堰桥镇一小商人家庭。幼年的吴朓,终日在自家开的小茶馆里嬉戏,文人墨客、三教九流均有接触。久受熏陶,颇通人情世故。他天性顽皮,喜以恶作剧取乐,曾爬上邻居家的烟囱大小便;村民办丧事,请和尚道士来做道场,他竟趁人不备在大茶壶中撒了一泡黄汤。7岁入蒙馆,常纠集小玩伴寻衅滋事,屡吃先生的戒尺,或被罚跪,却总不见他放荡不羁的习性有所收敛。“十五六岁时,处境骤窘,往往断炊,夜卧绳床,老被寒如铁,外祖母年迈不胜寒。”唯学习十分刻苦,希望博取功名来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为谋生,18岁时吴稚晖自设学馆授徒。22岁,中秀才。24岁,以古学第一名的成绩考取江南最有名的江阴南菁书院。南齐诗人谢朓,字玄晖。吴稚晖发现自己与诗人同名,出于仰慕,遂给自己起了别字“稚晖”。1891年,吴稚晖参加乡试,主考官赏识他的经学;他的诗写得一般,但能别出心裁,用篆字写就,深获主考官青睐,中举,时年26。次年赴京参加全国会试,名落孙山……
年轻的吴稚晖干过两件“大逆不道”的事儿。一是当任的江阴知县过孔庙不下轿,吴稚晖认为父母官“非圣无法”,有辱斯文,率南菁书院同窗钮永建等向轿内投石块和砖头,砸得知县鼻青脸肿,喝令衙役将吴稚晖捉回衙门。按大清律例,举人与知县同级,后者捉拿前者有违“王法”。南菁书院院长黄以周据理抗争。那知县也识趣,自知过孔庙不下轿理亏,拘禁吴稚晖更是罪加一等,且事闹大了,恐对仕途不利,便向吴稚晖道歉,并用那顶轿子将吴送回,就此息事宁人。另一件事是:江苏学政杨颐走马上任后,宴请亲朋时公然坐画舫,吃花酒,征歌取乐。吴稚晖认为一省最高教育长官如此粗俗,有失体统,败坏士林风气。便邀集田其田等人,穿四开裤箭袖袍,头插松枝胡萝卜,手持草纸,扮作一副滑稽相,在大庭广众之下拦住杨颐狂呼:“生员叩见大人,请赏花酒三杯。”说完故意跌倒在地,四肢朝天,引路人注目,出杨颐的丑。殊不知,长官是不好得罪的。吴稚晖屡给南菁书院惹麻烦,被院方取消了学籍。但他旋即又考入苏州紫阳书院。
吴稚晖好打抱不平,自言毕生把“实事求是,莫作调人”当座右铭。不随波逐流,敢出头,很有天马行空的味道。吴稚晖带头大闹中国驻日公使馆,使他一夜成为学界大闻人。自戊戌维新失败后,赴日留学者热衷学习军事。1902年,江、浙、赣有9名自费生申请入成城学校(有军官摇篮之誉)学习陆军,驻日公使蔡钧本应提供担保的方便,但他虚与委蛇拒办。吴稚晖左右斡旋无果,与陆揆钧率26名留学生大闹公使馆。蔡钧斥他们“纯是目无纲纪,无理取闹。”吴稚晖不示弱,嬉笑怒骂讽刺挖苦。蔡钧恼羞成怒,枪打出头鸟,暗中勾结日本警局,拘禁吴稚晖等一夜。日警以“妨害治安罪”为名逐吴出境,限当日返国。“士可杀不可辱”,吴稚晖下决心以死抗争,写下绝命书:“信之已死,明不作贼,民权自由,健邦天则。……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亡国之惨,将有如是。诸公努力,仆终不死。”翌日晨,日警将吴押往火车站。途中路过一孔桥,吴稚晖趁其不备,愤然跃入河中,但很快即被日警救起,硬行遣返。临上车时,数百名留日学生为其送行;时在横滨的梁启超亦赶来话别;正在日本游历的蔡元培怕吴稚晖仍想不开,伴他回国。梁启超马上将吴稚晖的“以死殉国”事件,刊布在他主办的《清议报》上:“吴君之被捕也,以为士可杀不可辱,欲以一死唤醒群梦,引起国民权利思想……”吴稚晖由此一举,大名远扬。回国后,中国教育会请他演讲该事件始末。他“慷慨激烈,淋漓尽致,述及腐败,丧失国权,听者皆为之愤怒;述及蔡钧举动乖谬,出语荒唐,又令人失笑。鼓掌之声,震动屋宇。”
善耶,恶耶?
怪论妙言,是耶,非耶?
吴稚晖富辩才,其如珠的妙言,能把稻草说成金条,能使死人开口,也能把活人笑死。他是民国的“名骂”,他的骂人艺术有“根”。吴氏早年在地摊上读到一本名曰《何典》的小书,开篇词为:“不会谈天论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喷蛆,且向人间捣鬼,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吴读后大悟,文风丕变,“有话直说,有屁直放。”文章中充满俗语俚词,污秽到连生殖器官都可搬上作武器,并以滑稽诙谐、冷嘲热讽为特色。时人评他的文章“幽默而诙谐,诙谐而幽默。”
1907年,无政府主义者吴稚晖、李石曾等共同在法国创办《新世纪》,鼓吹革命,发表大量排满文章。詈骂太后、皇帝及当朝大臣,继而骂曹锟,骂章士钊。吴用对话体写《卖淫实状》,把慈禧太后说成一个比娼妓还下贱的淫妇和恶魔,污秽到笔者不敢征引。
慈禧、光绪卒后,他撰文讥讽:“独闻狐后鼠帝之死,淡然不知可悲之故。有如溽暑夜卧,暗中摸索,得一物焉,以其扰人清梦之可恶,以两指捻毙之。闻其余腥,使我喉中作恶不止。此物何耶?即最污秽最不足惜之毒虫也。”他称慈禧为狐后、光绪作鼠帝,而将其死比作捻死两只臭虫。不仅如此,他在此类文章中,常把皇帝称为“畜生”,称张之洞、袁世凯为“狗头名士”,称满清皇族为“长白山中野狗”,称朝廷上下全是“贼皇狗臣”,是耗子,是痨虫,是鳄鱼。骂康有为、陈宝琛等是“挟有另一类骗法的痞棍,昼伏夜出”;骂罗振玉“专贩国粹”、“造假古董”;骂郑孝胥勾结奸商,“专吃回扣……”
吴稚晖是从八股堆里爬出来的,但他不屑国故与国粹。他提倡物质文明,科学救国。他说,“我是深信达尔文进化论的,人类一定要进化的。”他在《箴洋八股化的理学》中抨击国故说:“这国故的臭东西,他本同小老婆、吸鸦片相依为命。小老婆、吸鸦片,又同升官发财相依为命。国学大盛,政治无不腐败。因为孔孟、老墨便是春秋战国乱世的产物,非再把他丢在茅厕里三十年。”他崇尚物质文明,又说“人家用机关枪打来,我也用机关枪对打,把中国站住了,再整理什么国故毫不嫌迟。”吴稚晖与章士钊的私交本不错,同为反清斗士。但他不满教育总长章士钊“读经救国”的复古行为,写了一篇《友丧》,挖苦章“鬼附在他身上”,“他竟吃饱了饭”“做体面人儿呀”等,还郑重其事地拟一告丧文,称:“不友吴敬恒等罪孽深重,不自陨灭,祸延敝友学士大夫府君:府君生于前甲寅,病于后甲寅,无疾而终。不友等亲视含殓,遵古心丧,惭愧昏迷,不便多说,哀此讣闻。”弄得章士钊哭笑不得。又讥《章氏丛书》出版“真是他老年的污点”。他还在《猪生狗养之中国人》中对政见不同的梁启超恶语相向,文辞粗俗不堪:“梁贼,梁强盗,梁乌龟,梁猪,梁狗,梁畜生,所谓梁启超者,无端倡满洲皇统万世一系之说,洗净了屁股,拉鸡巴来干,然用其此雌雄之声,犹有什么政治革命、责任政府等之屁话,自欺欺人。”还斥梁启超“放着那极腐烂策论式的屁毒,是葬送新世界青年,有害于人的。”
吴稚晖重科学,轻文学,鄙哲学,薄文不为。他说:宁做没世无名小卒,不愿做乌烟瘴气的文学家。1935年他在西南之行的一次演讲中说:“文学不死,大难不止。”他断言“文学是胡说八道,哲学是调和现实,科学才是真情实话。”
1924年泰戈尔来华讲学,盛况空前。他不以为然,撰《婉告泰戈尔》,挖苦说:“泰先生心知帝国主义的暴秦的可恨,却不给国人一些能力,只想叫老石器人民(指印度人)抱无抵抗主义,候使用铁器的客帝(指英人)自己恶贯满盈,那正如我们乡里有句俗话:‘把自己作烂菜叶,卧在地上,希望叫强盗滑倒’同一滑稽呀!”他提醒泰戈尔不要用自己的文学做英人的点缀,自己去拿诺贝尔奖金,忘了国耻。
吴稚晖骂得最刻薄的是汪精卫。不只因为汪与蒋对立,主要是汪精卫投降日本。他在《卖国贼是世界上最丑恶的毒物——汪精怪夫妇因学三等娼妓而为之》等文中,大加痛斥:“你们这班贼男女,狗男女,竟为了区区短命富贵,乃昧着天良,替敌人骗同胞,真狗彘不如的怪物。什么和议,真是放狗屁,放狗屁,放狗屁。秦桧易名缪丑,精卫是填海的小鸟,如何给你这小白脸来污辱。我今权且送你一个易名大典,名曰汪精怪……至于你千秋的大名,或曰顽钝,或曰缪丑,自有将来铸铁像时再替你易名。”还把陈璧君叫做“陈屁裙”,把褚民谊叫做“鼠蚁蚁”,称周佛海为“周狒黑”。骂褚民谊时还说:“唯有做汉奸,臭了自己,臭了国家,还臭祖宗,更臭子孙,真是畜类。”
吴、汪本是同志,当年汪精卫在刺杀摄政王载沣时,曾写信给吴稚晖请教如何制造炸药,可见关系之密。汪被捕后曾作“口占”明志:“慷慨赴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被传颂一时。1939年汪精卫叛国逃到河内,吴稚晖奉送两句名骂:“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汪精卫见后,气得三天吃不下饭。
身为蒋介石智囊的吴稚晖,当然忘不了骂共产党。他在一次演说中说及国共两党,趁机攻击共产党说:“国民党实在太老大了!也太陈旧了!共产党则确实很新鲜,又漂亮。不过国民党好像一顶破毡帽,摘下来落在地上,被人家踏上几脚,拾起来,抖一抖灰,戴在头上,仍然还是一顶毡帽。共产党呢?固然漂亮、新鲜,也正像广东人说的‘电灯胆’,可是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哗啦一声,就粉碎了。”“共产主义成什么主义,抢产主义,强盗主义而已,所谓唯物史观、辩证法等等,无非为其阶级斗争加些油水,还成什么学说。”甚而恶毒谩骂“共产主义是无政府主义的灰孙子。”
吴稚晖骂人,别人当然要还击。周恩来就说他是“小丑”(1927年3月30日,于中共中央特委召开的会议上);汪精卫骂他“昏庸老朽”;冯玉祥斥他“变节为一人之老狗”;章太炎骂他是“小吏”、“洋奴”。吴稚晖倒也潇洒,于74岁那年刻方闲章:“寿踰宣民,贼讥老而不死”自嘲。
吴稚晖不仅笔战在行,亦善舌战。他讥讽五四时期的“海龟”:“就像面饼,拿去国外炸一炸,回国就变成蓬松硕大的油条了。”某年在一次语音读法统一会上,副会长王照发明的注音字母不被采用,当面骂会长吴稚晖“老王八蛋,只知嬉皮笑脸,胡说八道,何尝懂得注音字!”剑拔弩张时,吴稚晖则轻言慢语回敬道:“王先生,你错了,或是气昏了头吧?稚晖敝姓吴,并不姓王,绝非贵本家也。”引得全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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