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虚幻的“核心期刊”霸权
原本只是图书馆工作方面的一部专业工具书,近年来却离奇地被学术界奉为与各种利益挂钩的学术评价通用标准,一系列怪现象由此生发
文/张泉
期刊界“高度紧张”
《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第五版即将在今年10月出版。
据说,刊物的主编们频频进京,开展“工作”——因为对于一家刊物来说,如果被列入“中文核心期刊要目”,立刻身价百倍;如果不幸在新版中被除名,则马上跌入“无底的深渊”,要想“翻身”也要等到4年之后。
这不是危言耸听。仅从那些收费刊物的版面价格来说,“核心”就比非“核心”的,要高出几倍。
北京大学出版社每隔4年修订一次的《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原本只是图书馆工作方面的一部专业工具书,近年来却离奇地被学术界奉为与各种利益挂钩的学术评价通用标准。
这让使用单位对这次修订也高度关注。已有高校的科研管理部门正式发出通知,请各单位密切注意2008年版《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一俟新版问世,论文奖励的范围将以新版提供的目录为准。
甚至定价在数百元的《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也成了盗版者的猎物。目前该书还没有出版,互联网上已开始流传“2008年版所遴选出的核心期刊表和图书征订启事”,以致编委会不得不在3月11日发布特别声明:“该成果从未在网上发布,目前网上流行的各种版本的《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都不是本项目组发布的……目前网上公布的所谓2008年版,完全是无中生有,纯属欺诈行为。”
中国首部《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北京大学出版社)问世于1992年。出版伊始,在学术界,甚至在期刊界,也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出版到第二版,特别是第三版的时候,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绝大多数的高校、科研院所,包括有职称评定任务的文化事业和产业单位及行政机构,从管理者到学生,言必称“核心期刊”。
“核心期刊”几乎渗透到教学、科研、成果评价乃至求学、求职的所有环节。记得两年前,笔者应延边大学金柄珉校长的邀请,在中韩双方共同举办的一个研讨会上作一个主题发言。席间,与辽宁大学一位朝鲜文学专家、外语学院领导闲谈时,他有这样一番感慨:“文章发在核心刊物上,有业绩、有奖金。发在别的地方,什么都不算,就算尽义务。重头文章一年写不了一两篇,如果只发表在会议论文集里,到头来白忙活一场。”
《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只是图书馆工作方面的一部专业工具书。可是,在问世后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竟在中国学术界和文化界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不能不发人深省。近年来,尖锐批评“核心期刊”霸权的声音越来越多。也有个别具有学术自信和坚守求实学风的学术机构表示,学者的学术评价不与“核心刊物”挂钩,实行由单位学术委员会自行认定的代表作制。不过,这毕竟是空谷足音,虽震聋发聩,但应者寥寥。
“核心期刊”不可越界
目前,我国不同文献机构编制的“核心期刊”(或来源期刊),已有“中文核心期刊”(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单位)、“中国科技论文统计源期刊”(又称“中国科技核心期刊”,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核心期刊要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献信息中心)以及正在建设中的“中国核心期刊遴选数据库”(万方数据股份有限公司)等7大遴选体系。被我国大多数学术机构规定为奖励评价和资格认定依据的“核心期刊”,系指囊括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各学科的北大版“中文核心期刊”。
早在20世纪60年代,我国自然科学界就引进了核心期刊的理论与方法,推广到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则是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核心期刊这个概念的源头可以上溯到19世纪30年代的英国。时任南肯辛顿科学图书馆馆长的布拉德福(Bradford),以润滑学和应用地球物理学两个学科为个案,对到馆的490种期刊上的1727篇论文,按每种期刊载文的多少分别排序,结果发现不同学科的论文往往集中发表在少数期刊上。1934年,他撰写了论文《专门学科的情报源》,将发表专业文章最多的那部分期刊称为核心区域;其余期刊按发表专业文章的数量递减排序,并分成若干组,统称为相继区域;核心区域的期刊由于发表特定学科的论文的密度最大,被认为对该专业的贡献最大,遂将之称为该专业的“核心期刊”。
这个发现被情报学界概括为布拉德福定律,成为情报管理的基本理论之一。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核心期刊”研究,其主要功用是帮助图书馆制定相应的馆藏战略,及尽可能购买和收藏使用率(重要性)排在最前面的那批刊物,以便物尽其用,满足特定读者群中多数人的需要。
这就是所谓“核心期刊”的内涵和主要功用。放在特定领域之内的各学科的“核心期刊”研究,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一旦越界,即跨出了特定学科和工作领域,一旦拔高,即试图或者在客观上试图为整个中国科学制定评价标准,就引发了诸多问题。
学术评价的异化
一部《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能否作为学术评价标准?近年来质疑之声此起彼伏。就笔者的初步考察,至少可以对其提出六点疑问。
一是,列入“核心期刊”区域的刊物数量过多。按照布拉德福定律的原意,某一学科的刊物分成若干区域时,列入核心区域的期刊,大约占该专业刊物总数的3.3%。而《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中“核心期刊”的数量,一直在15%至21%之间的高位上徘徊。此外,没有把其余期刊划分成若干相继区域。这大大降低了该书的实用价值。
事实上,某些边缘学科或下级研究领域,有的仅有一两种或几种期刊,没有一定基数的期刊作排比,一般很难通过定量指标进入“核心期刊”表。但如果经由某个特聘专家的推荐得以入选的话,那么这个领域的核心期刊率就是50%,甚至更高。一个泛核心的“核心期刊”表,对于学术评价的意义到底有多大呢?
二是,用统一的量化标准对待性质不同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
《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在标榜其客观性时,往往把量化标准作为重要的证据之一。殊不知,社会科学研究中提出的定律、原理、假说、观点,以及其效应和成立与否,往往更有待于时间的过滤和多数专家的认可,精确量化的自然科学即时评价法,在许多场合是不适用的,特别是其中的哲学、文学等人文学科部分。即使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各自的范围里,各下属学科之间的差异也是巨大的。加之综合期刊、交叉学科期刊的大量存在,很难用一个量化标准来对各个学科统一排序。可是,该书仍顽强地通过各种设计来牵强地把它们统合在一起。
三是,评价标准的不断变化降低了连续出版物的历史文献价值。
十多年来,该书的评价指标体系一直在调整。从主观愿望来说,这体现了编者与时俱进,力争尽可能接近实际上不可能达到的均衡、完善。从实际效果来说,评价指标体系的变化消解了每版之间的可比性,有损于该书反映历史过程的一致性和客观性。
四是,有些评价指标并不具备标准的资格。
比如,“载文量”系指刊物发文数量,页码多、单篇文章字数少的杂志,载文量就大。“被索量”系指期刊文章进入各种目录索引的数量,而国内索引大多数是不加选择地收入全部题名的。这两项指标与学术评价没有任何关系。有调查显示,一些杂志社依靠“中文核心期刊”的招牌,以收取版面费的方式牟取暴利,扩大载文量,有的一期居然容纳250篇文章,厚达400页,文章质量总体不高。这种“名利双收”的非常规操作方式,再与所谓的学术水平联系在一起,实在匪夷所思。
五是,《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存在两个滞后期。
首先,该书每4年一版,采集的是该书出版之前4年至2年这3年间发行的全部期刊的数据。根据这样的抽样数据遴选出来的中文核心期刊表,将成为该书出版后4年之内的所有中文期刊的评价指标,存在明显的滞后期。
其次,统计数据显示,学术论文,特别是自然科学论文的引文量,一般在发表后的第二年开始达到高峰。刊物引文量数据所反映的实际时段,应当往前延伸2年。这样,就引文量这一重要数据而言,也存在明显的滞后期。
如果从时间视角来审视,《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更像是历史记录,不具备指导当下、规范未来的功能。
六是,专家评审指标的加入破坏了学科生态的本来面目。
《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的筛选工作,要经过定量评价和定性评审两道程序。定性评审的具体做法大致是,聘请各学科的专家,对各学科的各种评价指标的加权值加以审定,根据专家的意见作个别调整后,最终形成该学科的核心期刊表。但这在实际操作中是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悖论。比如,让历史学专家来判断历史学的加权值,看似合理。但他如果不与其他学科如天文学、天体动力学等学科的加权值相比较,怎能确定历史学的加权值是否适当?可历史学专家很难做到同时也是其他学科的专家。也就是说,各学科的加权值只能在对全部学科进行比较之后获得,专家是胜任不了的。试问,这种没有经过比较的加权值的合理性和权威性何在呢?
破除“神话”
核心期刊研究是特定学科内的一个研究领域,有其存在的位置和价值。凭心而论,随着期刊数字化建设进程的加速,中文核心期刊表的实用性也在削弱。因为在互联网上的相关站点,一键就可以从主题、篇名、关键词、摘要等检索项中提取出全部相关论文,不必再到图书馆去使用核心期刊表这样的中介了。因此建议相关研究单位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具体学科,甚至二级三级学科的核心期刊表的研制上,以便促进特定学科的发展。
真正应该关注的是,在当下中国,《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这一“核心期刊”研究的阶段性抽样实测结果,溢出了图书馆学和情报学,成为统一的或约定俗成的泛学术水平评价指标之一,在许多场合,事实上已然上升为惟一既定量又定性的硬指标。这一转型弊端甚多,当前必须打破“中文核心期刊”神话,形成以下共识:
其一,“核心期刊”表只是参考工具书中的一种,不是标准。
其二,期刊被录入“全国中文核心期刊”表不是资格,不是荣誉,无需通知,不必特意发消息表达“热烈祝贺”。
其三,“核心期刊”表不具有行使、哪怕是部分行使单篇学术论文的学术质量的评价功能。
实际上,消除“中文核心期刊”负面影响的工作异常艰难。原因是,使用无所不包的大一统的《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作评价指标,评价成本几乎等于零,又避免了任何评比中都不可避免的认识差异和人事纠葛。何乐而不为呢?
如今中国的科研机构众多,研究人群和准研究人群庞大,几乎都无一例外地置身于各种评价的海洋之中。对于绝大多数的专业人员和科研机构来说,合理的评价机制与和谐的学术氛围,至关重要。而要构筑出这样的机制和氛围,进而重建学术界的核心价值观,当务之急,就是在学术界和出版界破除虚幻的“核心期刊”霸权。□(作者为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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