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杂感

　　一

　　曾两次游历，感受迥然不同，记之。

　　第一次进殷墟，下午六点多钟，夕阳西下，晚霞如织，秋风习习，心情畅爽。车至中国文化发祥地“殷墟博物苑”。只见正在施工修葺，原来是为“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正加紧环境和园林的建设。进了博物馆内，主体展馆正在施工，只到了地下的妇好墓看了一下，回到地面，博物馆四周的民居和其它高大建筑在余晖中格外喧宾夺主，于是，多年在心里沉淀的那个神秘的商代古都———殷，不复存在了，眼前的是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小屯村的观光点……离开时，我有些后悔，名胜风景看了不如不看，此为一例。

　　12月去安阳，大雾紧锁古城，十步之外，不见人影。主人非常不安，说安阳许多著名的景点去不成了，比方说红旗渠，不要说去看，上山的路就走不通了。此行安阳，除了开会，就只是安排去安阳城内的“殷墟博物苑”。出于礼貌，我跟着大家又进殷墟。浓雾中，我们走进博物馆的大门，如同进了云端中的仙境。四周雾气弥漫，潮湿的地面仿佛飘散泥土的气息，清新而朦胧。没办法，只有用朦胧这个词，才能准确地表达此时的境界。我们被导游的解说引领向前，人向前行，雾向后退，只给你看出现于面前的此景此情，仿佛这司母戊大鼎，仿佛这甲骨文碑林，仿佛这妇好墓，仿佛这车马坑，都听见那博物馆导游小女子召唤，探出身来！那些在博物馆四周曾显赫的民居，那些一看就是新古迹的建筑物，被这漫天的大雾悄悄抹去，退出我们的视线，也退出我的烦恼。意外的大雾，扫尽上次观光在心中留下的遗憾，心情润泽如这苑中绿色的草芽！

　　朦胧得恰到好处。看来，有时也需要朦胧，不光是诗，就是眼前的风光，还有风光后的历史。对艺术而言，叫朦胧美。对政治家而言，叫“宜粗不宜细”。各有各的言外之意，也各有各自不同见解的反对派。

　　此行数人，其中有北京大学教授谢冕先生，想起诗坛二十年前一段争论，感叹之。二

　　龙之子中善负重者，名叫赑屃。因其善负重，于是人们叫这个龙子总是充当驮负石碑的任务，灵龟驮碑，老百姓都这么说，但许多人并不知道他是龙之子。

　　想到这个龙子，是因为从殷墟博物苑出来，沿着一条泥泞小路，就到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的院子。主人安排我们到这个并不对外开放的地方，是因为在这里可以看到“真东西”。考古队的博士导师杨教授热情地接待我们：“是的，我们这里是真东西，遗址博物苑是真遗址，但陈列的文物大多数是复制品。”

　　杨教授带我们参观了考古队的陈列室，真实的陶器、青铜器、玉器、大象化石和许多珍贵的刻着甲骨文的骨板……他没有如数家珍的样子，倒像是养鸡场的老板让我们看鸡舍，彩电厂的老总让我们看生产线。杨教授是北京大学毕业的，是我们一行中《中国作家》杨匡满的学长、谢冕的同窗。

　　四十多年了，从北京大学的校门出来，就埋头在这个“小屯遗址”考古，埋头在黄土里，一点一点地像母鸡刨食一样地劳作，直到刨出个世界文化遗址！

　　参观完了，我感叹一句：“杨教授黄土埋头考古，谢教授文坛风云起舞。”其实，我不是在说谢先生，谢先生在我们一行中，桃李满天下，成果丰硕。我借谢先生的大度，只是想说我们这些文坛上舞文弄墨者，和一辈子沉下心来献身于事业的“龙之子”们相比，真怕一辈子自以为是龙是凤，其实只是一只纸筝。三

　　亲临甲骨文的出土地，看到真的甲骨文，意外增长了一个知识：甲骨文并不是早于竹简和帛书写的文字，只因为与甲骨文同时代的“册”与“典”（我们知道，册就是“竹板穿连为简”的象形字，典就是“竹简放在桌子”上的象形字），经不起岁月的侵蚀而早早地消失于我们发现它们之前。

　　这个常识的匡正，使我有以下的收获。

　　第一是常识的恢复，不是甲骨文最早，然后才有了简有了帛有了纸上的文字。甲骨与竹简曾经是文字的同时代的载体，只是，甲骨文在殷墟出土时，因为甲骨经受了岁月的侵蚀而保留下来，所以，他成了三千年前文字的证物。

　　每二个收获是，保留下来的不一定是当时最好的。我们的文学界常常流行的一种最高努力方向就是：“要写传世之作”。持这个观点者以为优胜劣汰的物种原则同样适于文学艺术。其实，历史并不总按这个原则取舍，而且大多数时候不这样取舍！比方说，阿房宫，最珍贵的绝不是瓦片和残砖。同样的，殷商文化中的文字作品，甲骨上面卜占的巫师刻下的只言片语，绝不是当时最上乘的文字杰作，还有“典”和“册”。可惜的是，今天我们只能见到甲骨上的这此只言片语。它们成了殷商时代文字作品的“传世之作”，并不是因为它们是那个时代的文字精品和文章杰作，而是它们有幸刻在骨头上而不是竹片上。

　　载体对文字而言，不仅决定了它们未来是否传世，而且还会决定它们自身的形态变化。古文的简洁，当然与“竹简”这个载体分不开。现在一个通常的“工作报告”，恐怕要车载马驮的竹简才能完成。也许正因为如此，那时候的诗人多。诗人背上几片竹简，便可赴各种研讨会，流觞吟咏，与人交流。载体变了，文体也会变，远的不说，就是这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近年已成汪洋之势，大概就因为“电脑”写作，成了主要的写作方式。有作家说，写小说是在“码字”。不对，那是早些年小说家的技术手段，就像早年的建筑工是一砖一砖地砌墙。现在写长篇是在“输入”，手艺不高者还要手敲键盘，技艺精到者就是语音输入了。话匣子的闸门一开，就尽兴地输入吧。输入者中水平高的，是灌注水泥浆。有思想的钢筋，有生活的砂石，有艺术的高标号水泥，虽是现代快速生产，最后还有实在的东西让人看。怕的是那些为数众多的注水式输入，最后，年产上千部长篇的当代文坛，不要说传之后世了，眼下就供大于求。长篇报告文学和长篇小说市场，泡沫风光得有那么一点像当年海口市，放眼望去，高高低低一片烂尾楼。

　　说得远了。走过殷墟，千谢万谢1899年的王懿荣。要不是因为他没有把甲骨当中药龙骨煨了，发现上面的文字，才保留下来一个远古的文明。一百年前这个“嘴下留神”的壮举，想起来都叫人后怕。一不小心的话，不是能写出一部新“红楼”，而是能吃掉一种伟大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