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的清漾毛家人

　　在台湾的清漾毛家人

　　■观察记者 夏 燕

　　台北市区虽大，街道却很别致。几条东西向的主干道，从北往南依次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为名，此外还有四维、八德之类典自四书五经的路名，全为蒋介石败退台湾后的杰作。

　　对于生逢鼎革的知识分子来说，1949年是短暂而漫长的一年。在这个改朝换代的易辙之时，他们注定要进行一次地震般的分化与聚合。整个知识界都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问题：是留在大陆，还是东渡台湾？

　　最终或走或留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分水岭。所谓最终，是因为对于想走的人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而对决定留下的人来说，无疑亦是新生活的开始。对毛子水而言，这样的决定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为时代所摆布更为契合。

　　北平解放前夕，萧瑟的古城金陵干冷异常。随着国民党军事形势一泻千里，四面楚歌的城内已是人心惶惶。毛子水不是什么政治人物，他此时此刻所考虑的仅是学术机构的去留和学术研究的前景。而在他的印象里，曾经一度认为共产党是“土匪流寇”，后者也许会毁灭文化研究，甚至断送学术前途。

　　这样的审时度势之后，毛子水护着几大箱书，和好友傅斯年等人一起登上了去台湾的飞机。彼时的金陵城，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喧闹，零星的鞭炮声把气氛衬托得分外凄凉。坐在飞机里，看着大陆远去，鸡鸣寺的钟声却久久萦绕在耳边……整个后半生的日子里，这种穷途末路般的哀伤一直萦绕在毛子水的心头，始终挥之不去。他希望还有回来的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

　　甫到台湾，毛子水随即被任命为台湾大学文学系教授，台大此后在傅斯年等人披荆斩棘引领之下，成为了台湾的最高学府与学术中心，并以丰富的研究资源以及自由的校风而闻名。

　　毛子水的人生轨迹中，从进入北大读书开始，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大学。于德国柏林大学科学史专业毕业后，他便出任了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的职务。一个有意思的小插曲是，当时从湖南来的青年学生毛泽东也同样任职于北大图书馆，只是双方都没有想到，素未蒙面的两人竟是出自同一江山毛氏家族。

　　在台湾的几十年，毛子水潜心学术，不问政治。惟有故乡清漾，是心中永远无法排遣的念和愁。

　　1949年初的春天，毛子水最后一次回到家乡。那一天，他从江山租了一辆黄包车回清漾，出于对乡亲的尊重，在离村口很远的地方就下了车，步行进村。只见祠堂前的小水塘还在，清澈的文川溪依旧静静地绕村潺流，时光仿佛在瞬间定格。

　　清漾，这个坐落在江郎山脚下的小村庄贵而不富，更有着别处所罕有的深厚家底。东晋升平初年（357）年，江南毛氏始祖毛宝之子毛穆之因功封为建安侯，穆帝将与建安接壤的信安（今浙江衢州）作为食邑之地赏赐给他，于是举家迁入。南北朝梁武帝大同年间（535—546年），毛穆之之七世孙在三衢大地上寻找宝地建造家园，选中了江郎山下这块宝地，后人便以其号清漾为村名。而后，江西、广东、湘潭毛氏皆源于此，才人辈出。

　　而自始祖清漾公开始，这块土地上，和毛子水这般经历天各一方、思乡之苦的清漾毛氏也是俯拾皆是。

　　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江山县长台人柴大纪出任台湾镇总兵，从此，不断有人渡海赴台经商、行医、务农。1949年，由于“三毛一戴”的影响，江山又有一大批人员去台，这其中，有相当部分为清漾毛氏。台北、高雄、桃园、花莲……整个台湾21个县市，均能遇见清漾毛氏及其第二代、第三代。而在上世纪50、60年代，毛氏在台湾当局党、政、军、文、经济界中的影响力颇为巨大—

　　原国务总理熊希龄夫人、慈善家毛彦文，国民党保密局局长毛人凤，上海警察局局长、厦门警备司令毛森，浙赣铁路警备处处长、台湾内湖训练班主任兼任中美联合办公室主任毛万里，国民政府国防部副部长毛镜秋，台湾基隆要塞区司令部副司令毛应章，台湾大学教授毛化、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毛河光，台北航空队队长毛强，台南市政府科长毛丽珍……

　　旧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六百多次月缺月圆的惆怅、两千多回日升日落的煎熬，清漾毛氏家族思念家乡的心绪依然刻骨铭心。1987年清明节，一位离家多年的老人第一次回到家乡，临回台时，他谢绝了亲友们送的各种礼物，只是虔诚地用微颤的手在母亲的坟地包了一把黄土带回台湾。他说，这是我们的根。

　　1988年5月11日，无党无派的毛子水在台湾大学医院病逝。病中的他没有一日不饱含着对清漾的深切思念，那蜿蜒的山路，那简陋的老屋，却让故乡那么委婉，那么生动。毛子水说他和很多人一样喜欢把希望安放在“明天”，而一说到明天，当下涌起的便是返回故里的“旧梦”。在海峡那边的日子，他经常提起笔，回忆起故乡的一山一水。幻想有一天回来时，希望还有能认识他的父老；而不认识的儿童，也不会把他当陌生人。

　　归根之念，也是知识分子良心的自然归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