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文章:瓮安事件背后
基层治理软弱,公权使用不当,导致当地群众不信任、不支持政府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赵鹏周芙蓉刘文国
“当看见县政府大楼烧起来时,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可现场围观的不少群众却在大声喊‘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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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件孤立事件,而是各种社会矛盾长期积累的必然结果。”71岁的老干部、前瓮安县长徐银芳这样说。“群众心里有股怨气,憋久了就要出事啊!”另一位老干部王儒德对本刊记者说。
连日来,《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接触到的瓮安县干部群众都在反思:为什么女中学生李树芬之死,会引发万人聚集和打、砸、烧县委、县政府、县公安局办公楼这一罕见的群体性事件呢?
“群众不向政府讲真话了”
本刊记者调查了解到,瓮安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中,当地政府反应迟钝,处置失机。而更值得深思的是,“群众不和政府讲真话了”。
由于对李树芬的死因存在疑问,从6月22日凌晨李树芬被其叔李秀忠等人打捞上岸后,李家就将遗体一直停放在事发地点。受访的多位干部群众指出,有两个时段是避免“6·28”事件发生和扩大的关键时段,都一一错过。
第一个时间段,6月22日到6月28日事件爆发前。在长达7天时间里,尽管县公安局和县有关部门对李树芬家属做了一些工作,但终究没有达到让家属安葬死者、防止事态扩大的目的。
“这一周,应该是政府预防6·28事件发生的有利时段。”徐银芳对本刊记者说。从李家停尸河边的那天算起,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去看,传言满天飞。由于政府或公安部门都没有就群众的议论和疑问给出明确的说法,也没有通过其他传播手段给予澄清,导致失真的传言一传十、十传百。
“许多不明真相的群众相信了,义愤了,几次出现要闹事的迹象,但都没有引起警觉。这样,就丧失了引导舆论、防止事态扩大和稳定人心的主动权。”徐银芳说。
第二个时段,6月28日16时到20时,大批群众聚集上访的4个小时中,无论是县委、县政府和县公安局的负责人,还是黔南州委、州政府的负责人,均没有人出现在现场群众面前。
受访的多位现场目击者,不约而同地都说出同样一句话:“如果县委、县政府和公安局哪位主要领导出面接待上访群众,与群众面对面交流,当时的局面就不会失控,大规模的冲突也不会发生。”
这天是星期六,当时县、州领导干啥去了?本刊记者了解到,28日22时20分,黔南州委负责人到达瓮安。由于现场人太多,汽车开不进去,只能焦急地围着现场转了又转,一直等候正从贵阳赶来的贵州省委常委、省委政法委书记崔亚东。
而原瓮安县委书记王勤当时采取的应对措施是:通知县直部门负责人和乡镇干部职工800人赶往现场维持秩序,调集消防车辆前往灭火,指派副县长郑毅前去现场指挥,后又通知各干部职工挤进现场,最后自己转移到县武装部大院内坐镇指挥。
值得深思的是,“6·28”事件当天有包括学生在内的数百人要游行时,当地党委、政府和公安机关事先都没有掌握任何信息。当地公安局曾找了一位“线人”,要他随时报告李家的动向,但对方没有报告。王勤在事后总结教训时说,由于“线人”失去了作用,思想准备不足,没有应急预案,以至于事件发生时束手无策。
但这种说法不被当地干部群众认同。
县政协委员、县人民医院护师王德清说:“如果说‘线人’不起作用,为什么其他群众也不向县委报告?如果群众都不跟你政府讲真话了,人民政府就危险了。”
“信息不灵,反应迟钝的背后,是脱离群众,害怕群众。”徐银芳坦言。
瓮安不安人心难安
“瓮安不安”,这是本刊记者采访多位瓮安老百姓时,他们普遍说到的一句话。
瓮安乱,全省有名。据了解,自2007年以来,瓮安县已发生多起中学生非正常死亡事件,没有一起破案。2007年12月,草桥中学女生付朝鲜就在距家不足200米的地方被奸杀,凶手至今逍遥法外,群众对此强烈不满。
永河镇村民张延洪说,他9岁的侄子张小云2006年5月被人贩子拐走后,至今没有下落。他到公安局反映案情,与公安发生争执,还被公安打了一顿。
一出租车司机驾驶员说,同行徐其安因琐事被当地黑社会组织“玉山帮”成员殴打,县公安局一直不作处理。全县出租车司机声称全体罢运,到县政府堵路,公安局才让对方赔了3000元医药费。
2007年9月12日至26日,在瓮安县城的金龙花园、花竹园小区、北门水井小区和广场酒楼接连发生4起爆炸案,至今没有一起告破。而这4个地方或是县政府干部居住较为集中的小区,或是公务员出入较为频繁的场所。
一盲人按摩店店主吕小丽夫妇对本刊记者说:“城里这么多娃娃被杀,一个坏人都没有抓到,让老百姓啷个相信他们嘛?”一位中年妇女哭着对记者说:“老百姓为李树芬讨说法,就是保护我们自己的娃娃呀!”
在瓮安县治安混乱的背后,是黑恶势力的猖獗。据群众反映,瓮安县有“玉山帮”、“青龙帮”、“斧头帮”、“菜刀帮”等大大小小十多个黑帮组织。黑帮为患的背后,是因为公安办案不力,甚至有公安队伍中的败类为其撑腰。
由于治安不好,破案率低,当地群众与公安势同水火。本刊记者连日来在瓮安县城采访时,明显感觉到这种对立情绪。7月3日晚21时,记者在纺织品公司宿舍里看到,由二三十个群众自愿组成的服务队,正在为前来维护秩序的武警官兵煮水饺宵夜。“他们来了像青天一样,平时社会治安太不好了,抢人的多,晚上七八点钟就有人被抢,晚上我们都不敢出门。他们来这几天我们感到最安全。”纺织品公司下岗职工聂勋贵对记者说。
正在吃水饺的一武警官兵对记者说:“当地群众非常热情,非常善良,白天给我们送矿泉水,晚上给我们做宵夜,把我们当一家人了。但群众对当地公安人员却不是这样,我们把他们送来的矿泉水送给同样站岗的当地公安时,他们甚至指责我们,并明确表示不愿意把自己掏钱买来的水送给当地公安。”
抓了经济丢了民意
瓮安县内矿产资源丰富,近年经济增长速度较快,却和群众利益不同步。多位受访干部指出,经济发展上去了,民意支持下去了,是瓮安事件发生的大背景。
近日,瓮安群众仍不断到政府上访。本刊记者现场采访了其中几位积案上访群众。
已经搬到县里居住的木引槽乡移民赵兴江对记者说:“2005年12月就搬迁到县城,当时县政府给每人的补助标准是1.88万元,全家3口人,至今没有全部得到补助款。花了近4万元买地皮,2万多元买了田。挣了一年的钱,2007年才有钱打房子地基,刚打好地基,政府却不准修房。你说气人不气人?现在一家人租房住,年租金1300元。负担不了啊。”
玉山镇大坪村大坪坡村民组罗国学对记者说:“我们惟一的水源大坪坡水井被挖矿的挖断了,只有吃沟边的水,吃了两年多。我们已经查明地下采掘情况,不仅房子地下多处被掏空,房子开裂,而且14口矿井都在向13户居住地掘进,有的甚至已经穿越了13户居住地区。我们打报告要求搬迁安置,从村委一直到县有关部门,至今没有答复。找了矿上,也同样不答理。”
瓮安县柴姨妈食品有限公司经理柴冬梅说,当前,贫富差距越拉越大。两者发生冲突时,如果政府不作为,富人就会花钱找社会上的“凶人、恶人”来保护自己的财产,从而为黑恶势力提供了成长的条件和空间。
权力异化基础不牢
木引槽乡大坝村村民陆龙松带着相关材料7月9日再次来到县政府,要求政府严惩当地村干部。陆龙松对本刊记者说:“他们利用手中权力,勾结地方恶势力,贪污受贿,无恶不作,群众无不愤恨!”原大坝村村主任胡永华对记者说:“这个人处理事情不公平,而且村里账目只他一人掌握,我不清楚,一般老百姓更不清楚。”
记者在当地了解到,反映一些基层组织软弱无力、公权异化,导致群众怨恨的上访为数不少。跟着进城上访的村民们,本刊记者到玉山镇大坪村作了一次探访。
玉山镇大坪村村民罗国雄说:“村委会不敢站出来为我们理直气壮地撑腰、说话,靠不住。”大坪村村民因土地占用费等问题,多次与矿山发生纠纷,2005年、2006年分别与当地矿山发生冲突。矿山叫来20多个社会上的人殴打村民。村民堵矿以示抗议,村、乡、县政府均协调未果,最后竟是矿山叫来社会上的中间人作为调停人,才算了结。
村民罗国华说:“县里派来调解的都是公安部门的人,威胁我们不要再闹事。说再闹就把我们抓起来。我们是在闹事吗?对矿山找黑社会的人来打我们为什么不闻不问?我们是在为自己讨一点公道啊!”
大坪村支书记张显书说,在这个村范围内,有20多个矿井,但老百姓在矿上工作的最多时也仅仅十来个人。在协调矿井与群众矛盾时,难度特别大,群众要求高,企业又不愿多拿钱,协调不下来的,只好交给上一级政府。
记者在村里看到,受矿山开采影响,村民的房屋,木房倾斜,砖瓦房不同程度开裂。虽然矿山没有生产,已停产三个多月,但惟一通往县城的道路,却被装矿的车压得坑洼不平,17公里长的路坐车就要走近一小时。
“不要说村民靠着农业致不了富,就算村里有点什么好东西,这样的道路,拉出去也是成本翻倍,农民增收难啊。”村支书张显书无奈地对记者说。
反思“6·28”事件,本刊记者在瓮安听到比较集中的呼声是:对历史积案需要一个一个地排查清理,一个一个地解决;干部要扑下身子,沉到基层,到群众中去,了解人民群众所思、所想和所愿,重归人民政府为人民的本来位置。瞭望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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