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之警与囚

李安康

唐首才

带领在押人员转移

　　《铭记》之警与囚

　　唐首才：我每天有赏花的习惯，牵牛花盛开的时候，满阳台都是花，下面看的人非常羡慕，5月10号，就是地震前两天，我家阳台上的花就是开得这么艳，所以要说给我美好的回忆，这是最美好最美好的。

　　这是5月10号，一位警察用手机在自家阳台上拍下的一段视频，两天之后，他的家再也不存在了，留给他的只有这段视频和一把钥匙。

　　唐首才：一把钥匙，我的家就只剩一把钥匙，财产就是我的手机，我的一个手机，穿的都是国家发的一套警服，就那样。

　　唐首才，50岁，北川看守所民警。

　　李安康：还有很多人在流血，我把我母亲死之前买给我的最后两件衣服，全部撕掉，给他们包了伤口。

　　记者：那个衣服你是随身带着出来的吗？

　　李安康：穿在身上的，因为那是地震之前的那次会见，亲情会见，我母亲给我送来的，一件衬衫和一件背心。

　　李安康，19岁，北川看守所在押人员。

　　李安康：我出来之后很多人在流血，我也没想多的，当时我没有想过我母亲会出事，我就把衣服撕掉了，撕不烂就借武警班长的刺刀划开，然后继续给他们包。但是现在想想，我很想那件衣服再回到我身上，因为我母亲永远离开我了。那是母亲买给我的最后一次生日礼物。

　　记者：那是你几岁生日？

　　李安康：19岁。5月4号是我的生日，但是因为假期没有接见，5月8号的时候母亲来了，给我买了一条裤子、一件衬衫，还有一件背心。当时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和母亲会见的时候，因为一点小事，我还和她争吵了几句，我真的很后悔为什么我当时还要和她争吵那几句。现在母亲去世了，我却还在坐牢，我都不能为她送终。

　　北川看守所位于北川县城的老城区，5月12号，地震把这里变成了一片废墟，当时看守所里共有25名在押人员，除了两名正在准备做饭的在押人员及时脱险之外，其余23人全部被埋在了监舍的废墟下面。当天在看守所值班的民警唐首才和同事王万安立即开始了救援。

　　李安康：我心里想的是，也许管教可能也会遇难或者是受困，或者是他们会关心家人，离开我们，或者是为了自己的命，走了，我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们会来救我，但是他们还是来了，没有扔下我们不管。

　　唐首才：放风监那里有块水泥砖靠我这头松动了，那头我也观察了一下，奋力把它抬起来过后，移动一下位置可能还抬得动。

　　李安康：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确定是唐管教，然后我就大呼，我说唐管教救命，我们在这儿，四个人全都活着，只有一个重伤，他们就在外面拼命地挖，我也在里面拼命地挖，然后直到我的头和我的右手能伸出去之后，唐管教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了出来。

　　在民警唐首才和王万安的带领下，陆续被救出的在押人员除了重伤员之外，也相继投入了救援。余震不断，所有人都没有离开。

　　李安康：毕竟他们管教年龄都比较大，所以我不知道多少次把他们推下去，他们又回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没有抛下我们，所以那时候我们救人的决心就更大了。如果说我们不去救他们，也说得过去，但是我们做到了，管教做到了，我们也就做到了，他们鼓舞了我们。

　　唐首才：朝那个方向看看，只是看到医院，医院就是一片废墟，废墟上面就是泥土，就是一座山塌下来的包。

　　唐首才的家离看守所不到五百米，但当时他一直都没有回去。

　　唐首才：当时心情很复杂，那个地方也走不通，当时那种情况也走不通，也想到去救我家人，当天家人的情况应该是当时发生地震就想到的，就想到了这个情况，家里肯定是凶多吉少，肯定想到凶多吉少，也想到去不去救家人，但是同时想救家人，家人那么远，你说不清楚情况，搞不清楚到底是死是活搞不清楚，我要是去了，当时那种险情，我就是去了，回来不知道要耽误多长时间，这里在救人，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人要救，就在面前喊救命，我不救啊，所以当天来说就没有，基本上只有一闪念家里面的人。然后救出的人越来越多，就更不允许我离开那个地方了。救出来的人越多，我们的责任就越大，风险越大，救出来，我们如果在看守方面有点松懈，那谁能保证他就不产生逃跑的念头，谁能保证他就不能脱逃成功，只要有一个人脱逃成功，我们的局面就没法控制了。

　　5月12号那天下午，北川看守所共有15名在押人员先后获救，下午五点左右，唐首才和同事王万安带着他们开始往县城外的安全地带转移。

　　李安康：王管教抱了一个小孩，唐管教就背着杨桃(在押人员)，杨桃很重，唐管教身材比较矮小，背上他确实很难走，后来有一段山体滑坡，有很多乱石头，有一个老太太就堵在那儿。然后我就把那个老太太背起来，老太太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我说你不用问我叫什么名字，她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一个犯人，她说什么，我说我是一个犯人，她说谢谢你小伙子，我说没关系老太太，然后她说，小伙子，以后出来好好做人，这是那个老太太和我分手之前跟我说的一句话。

　　在转移的路上，李安康遇见了自己的父亲。

　　李安康：我爸爸戴着一个安全帽，我看见他第一时间我就说，妈妈到哪儿去了，哥哥呢？嫂子呢？奶奶呢？他一个都不告诉我，然后他就告诉我，他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这次是你立功的机会，你要多帮点人，然后我也没想多了，我一直问他家里的人，他告诉我，他说哥哥受了点伤，我说其他人呢？他不说，我又问他，我说到底怎么样？他说你别管，现在我在帮别人救援，因为他也是一个党员，他在救援，我硬拉着他让他告诉我，他说嫂子死了，奶奶也死了，然后说还有很多亲戚也许会遇难，我说妈妈呢？他说你妈现在还没有消息。

　　唐首才：这一下李安康突然那个情绪变化了，突然嚎啕大哭，抱头大哭，父子俩抱到一起哭，然后还要去撞墙、跳崖。

　　李安康：神经快要断了，脑袋里边快要爆炸了那种感觉，我就挣扎，我想回去，然后唐管教和父亲一直抱着我。

　　和父亲分手后，李安康才知道，管教民警唐首才的家人也一直生死不明。

　　李安康：本来那个路上，唐管教一直回头，一直回头，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因为我路上一直和他走在一起，在任家坪收费站的时候，唐管教掉泪了，一个人在那儿伤心。另外一位逃出来的管教叫尚管教，就问他说，家里情况怎么样，唐管教说出来，但是他说得很小声，尽量不让我们听见，但我离他们太近，我还是听见了，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很多人都知道，都看出来了。

　　唐首才：当我们撤离到县城往外撤，撤到一个制高点的地方，在休息的时候，做第一次休整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我家里边。当时一眼望去灰茫茫一片，我家所在的位置就是一片平地，就是一片平地，但那么远就没法确认我家的地点在哪里，我家所处的位置在哪里，老婆、孩子在哪里，当时就不敢想象，脑子就蒙了。

　　记者：有没有想过赶紧回去看一看？

　　唐首才：想也想过，仍然想到不能离开那个时候，进去很难，那个路线进去很难，要回去很难，看了一下，因为我们出来走的路线我看得出来，回去很难，出来更难，出来也难。如果一再往返，我可能又掉队了，而且上面的路也很清楚，越上面的路越艰难。犯人的安全得不到保障，能不能保证全部一个不少地转移到绵阳，这也给我带来很大的考验，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当时我还是一种，我想反正第二天回去，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要救，我肯定回去救人，救我自己家的人，因为那个时候那种情况应该说不允许我回去。我回去，一种情况，有可能救到我的人，但是我这边失职了，作为警察，当天我值班，我如果是不值班，这种情况可能还说得过去，我在值班，就跟解放军作战一样，那就是战场。

　　在准备继续转移的那一刻，唐首才向同事王万安提到了自己的女儿。

　　王万安：他说我的女儿真是不听话，叫她在学校好好地，不要随便回家，她竟回家不给我打一个电话，她只让她妈妈知道，到中午吃饭了，给我送饭过来才知道她回来，她这么不听话，转身的时候，他就念了这么两句。

　　唐首才的女儿唐忻雅在川北医学院上学，今年3月起，即将毕业的唐忻雅在德阳市第二人民医院实习。5月12日，11点多，地震前三个小时，完成实习的唐忻雅回到了家。

　　唐首才：十二点的时候，老婆已经把给我送来的饭盛好了，这个时候我们值班的王万安同志他就跟我讲，你女儿难得回来，几个月才回来一次，你还是回去吃个团圆饭，陪着女儿吃。当我回家的时候，老婆把饭已经都端到桌子上了，筷子摆了，就等我回家吃饭了。有蒜苔肉丝、青椒肉丝、炒了个茄子，还有什么记不清了，好像烧了三个菜一个汤。回去我跟女儿当然也高兴，我高兴没有带到脸上，没有表现出来，我还是比较认真，我说，女儿，你怎么提前回来不给你爸打个电话，不跟你爸请示一下，跟你妈说就行了。但是心里是爱她，这个话的意思实际上是一种欣喜，但表情上比较严肃，我这个人就是很多喜怒哀乐，尤其是对娃娃的一种赞赏、一种欣赏，我从来不当众或者当着她的面表扬她，但是我内心很欣赏她。她说我怕你，怕你骂我，说我又回来了。女儿就是说，爸爸，等我工作了，她喊老爸，北川的房子卖了，我在德阳或者绵阳去买，我说女儿，你在做梦啊，绵阳、德阳买房要好多钱，她说我给钱，又不用你给钱，她的志向大，她说挣几年就可以买房子，她是这样想的。她是那么天真的，她以为钱那么好挣，我说那不容易，我们一辈子还是分的房改房，我们没有本事整得像样子。同时我还说为什么住在北川，北川空气好，住得比较舒服，环境比较舒服，我说你要买可以，我不拦你，你把你妈妈带过去，就谈了这些。我吃完就走了，我说走了，明天回来陪你们玩吧，就是这样子，就是这么简单。

　　李安康：在转移的过程，那个车上，我和他坐在一起的时候，他把他手机上他女儿的照片拿给我看，说这是他女儿，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他流泪了，我也哭了。

　　5月12号半夜，唐首才和同事们把营救出来的在押人员转移到了绵阳看守所。5月13号一早，他接到上级的指示，领着救援队伍进入北川县城转移受灾群众。直到下午，唐首才地震后第一次回了家。

　　唐首才：看不到一座熟悉的房子，淋着雨，我找了一两个多小时，到处找，就是找不到，给我的印象是我的房子不在了。她们在哪里，她们是不是在一起，都说不清楚，给我当时的感觉，要是找到我家里面一片瓦，一块地砖或者一块墙砖，我都要感到欣慰得多，都要安慰一些，看不到任何东西，真的。所以当时作为家里面唯一一个纪念品，就是我当天揣在身上的钥匙，家里进房门的钥匙。我离开的时候非常难受，又不得不离开，那个地方没有家了，没有可栖身的地方了。

　　今年7月，唐首才的女儿唐忻雅本该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6月20日，唐首才来到女儿生前就读的川北医学院参加了她的毕业典礼。

　　唐首才：前一段时间看到我女儿的同学，我就难受，我女儿不去的话，也跟这些同学一样，很幸福地生活着。但我昨天到南充，去她母校，准备清理她的遗物的时候，她的同学们很悲伤，帮我做了很多事情，他们就主动把我女儿在学校里的一些资料、照片这些，就是你们刚才看到的，就是他们昨天加班加点整理出来的，我看到我女儿熟悉的笑容，那个时候在学校确实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当今天毕业典礼，他们毕业典礼举行的时候，邀请我到台上，我看到和我女儿一般大的同学，他们经过五年的寒窗苦读，经过了1700多个日日夜夜的艰辛努力，他们成功了，他们即将走向工作岗位，他们彻彻底底给父母减轻负担的时候，心里就难受，真的。

　　李安康：我记得那个时候才被宣判的时候，不是说三年嘛，我想三年，太可怕了，我当时想的还不如判我死掉算了，但后来到这儿之后，地震之后，我想天哪，三年太简单了，活着真的太好了，说出来，说这个死字，你说出来也就是张张嘴的事情，但是当你真正在那个死亡线上的时候，你才知道活着是特别好。

　　李安康说，等他刑满释放后，他想做唐首才的儿子。

　　唐首才妻子和女儿的遗体，至今没有找到。

　　唐首才：前一个星期或者前十天，都是非常非常痛苦，非常痛苦，想到好不容易与老婆孩子的这种亲情，就这么一瞬间就彻底没有了，对我后半生彻底是绝望了那种感觉。好在有相关组织的支持、关心，有很多熟人、朋友见了面大家互相打气，还有很多素不相识的，我从来不认识的，省内省外的，因为看了报纸，看到四川台的节目，有的写信，有的打电话，给我发短信鼓励的，包括我女儿的同学纷纷给我发短信，给我打电话，鼓励支持我，要加油、要坚强，我们都是你的女儿，我们都是你的儿女，所以这么多人支持，逐步逐步能走出那种痛苦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