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放声大哭出来 一个监狱心理咨询师的自述(组图)

　　隔走近监狱心理矫治

　　他终于放声大哭出来

　　一个监狱心理咨询师的自述图为犯人在做心理咨询师编的心理健康操 方伟敏 刘晓雁摄

　　图为有心理问题的犯人正在监区里的“行为场景训练会所”训练。在明知有同伴接应的前提下，让心理有问题的犯人蒙上双眼高台后仰落下。通过此训练让心理疾患者放松自闭心理，相信别人方伟敏刘晓雁摄

　　楚某是个服刑多年的罪犯。看起来比较文静的他，眼神里却总是充满了不安和疑惑，甚至有一种恐惧在里面。

　　不久前，与他进行心理咨询谈话时，眼看快要出狱的他却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我说：“我是别人所说的一个连畜牲都不如的东西，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寒冷冬夜，打开潘多拉魔盒

　　楚某告诉我，他从小就爱看书，受传统的影响，对家庭伦理道德也有天生的敬畏，但一切都起源于那场不幸的婚姻。

　　原来，他是家里的独子，但父母长年有病，家里太穷了，于是初中未毕业，他就到社会谋生。后来，一个远房亲戚看他家里穷，给他介绍一个河南省漯河市郊区家里比较殷富的人家入赘，女方是个寡妇，带了一个女儿。

　　婚后不久他就感到了痛苦。妻子个性十分要强，“强悍”得缺少女性的温柔体贴，并且经常挖苦他家里贫穷，以致他对妻子产生了厌烦心理。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和女儿挤到一个被窝里睡觉，接触到女儿的身体，他便把持不住自己，动了邪念，至此潘多拉魔盒被打开。

　　1994年，楚某因奸淫不满14周岁的女儿，被判处死缓。

　　心灵深处，午夜凶铃响不停

　　据楚某说，自从进了监狱以后，他的家庭就和他断绝了联系，自己一个人生活在深深的自责中，无法自拔。他很难和别人交往，觉得其他犯人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从他们的话语中也总是能听到嘲弄、鄙视的弦外之音。

　　于是他更把自己牢牢地封闭了起来，不肯与任何人接触、交往，更不用说谈心、互诉衷肠了。而且晚上还经常从噩梦中惊醒，搞得整天精神萎靡，茶饭不思。

　　曾经有一次，他收工回来时看到承包责任牌上有他的罪名“奸幼”，他冲上去把牌子摘掉了。他就是这样一直在痛苦、噩梦中度过这十来年的劳动改造生活的。

　　一次他对我说：“我在监狱曾经看过一本介绍《午夜凶铃》的电影周刊，看到"乱伦"这两个字后，我被吓了一跳。我经常在梦里听到电影所介绍的那惊悚的午夜凶铃。在监狱里我噩梦不断。”

　　掘开压力的泄洪口，他放声大哭出来

　　前不久，在做了充分的咨询准备之后，我决定行动了。我先简单地作了一下分析：楚某应该是个性格极其内向的人，一直生活在深深的自责和自卑之中，且十分敏感，不允许别人接近、碰触他的内心世界。对待这样的服刑人员，不宜一上来就采用心理分析疗法。于是我决定先用人本存在主义心理疗法，渐渐取得他的信任，再找个适当的时机采用认知领悟疗法，切入到他内心世界中去，帮他解开心结。

　　帮助一个人除去他心灵上疾病，需要的不仅是关心与理解，还需要一定的心理咨询技巧。于是，我想到了一个重要心理咨询理念，我要对他“无条件地关注”。

　　通过一个月来我在咨询谈话时对楚某“无条件地关注”，楚某似乎对我越来越信任了，感到我是少有的能够关心他的人。

　　在一次咨询中，我问他：“过几天我给你捎几本好杂志吧？”

　　“好吧……不过太麻烦了……”

　　楚某一不小心忘了接受警官指令后要答“是”了。这很好，说明他潜意识里已经有把我当作朋友而不是警官的那点苗头了，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我一定能取得他的信任。他这样的服刑人员，由于害怕自己的隐私被别人窥探到，总是极力封堵自己、自闭自己。内心的煎熬一直消除不了，活着也很累，也十分危险。

　　我要让他宣泄自己内心煎熬的压力，从他心理上掘开一个压力的泄洪口，使他敞开心扉。

　　但事实证明，完全取得他的信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经过近半年的接触，我们可以说已经很熟了，他生活有什么问题我也会主动帮助他。但每当我试图把话题引到他曾经犯下的罪行上时，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有时候我甚至都到了失去耐心的边缘，想象其他警察一样直接问他案情。但最后我还是制止了自己的这种冲动。因为我知道，这样做不但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还会前功尽弃，毁掉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我的信任。我只好默默的等待时机。同时我也相信，这一天不远了。因为每次我试图勾起他的回忆时，他一方面小心地避开，另一方面内心里也在挣扎，倾诉的冲动与封闭的个性做着内心搏斗。多年的罪犯心理辅导经验让我从他的欲言又止中看出了这一点。终于，我等到了这一天。

　　一天下午，我把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碟插入VCD机后，把楚某叫到了教学楼音乐放松室。《秋日的私语》的旋律让他和我的心情都平静舒缓了下来。我知道，平静的心情对我攻破他心底的“马其诺防线”十分重要。

　　“还有多长时间出去？”我挑开了话题。

　　“不到一年吧。”

　　“哦，挺快呀。十几年的时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呐。你说是不是？”

　　“嗯，我也这么觉得。”之后他又低头沉思。我知道，他在考虑出狱以后该怎么面对生活的事。

　　“你在出狱前需要我帮助你做些什么呢？”

　　“我不想回家，我想永远住在监狱。”

　　“但在监狱你经常做《午夜凶铃》的噩梦，你几天前不是说你一天都不想在监狱里待了吗？”(我在用面质的技术揭露他内心的煎熬与矛盾)

　　他开始了长时间的沉默，《秋日的私语》的旋律也让他内心平静不起来了。

　　我突然转移话题：“监狱这次搞大型帮教，领导让我与你家人联系了一下。”我故意停顿下来。

　　“不要！”他整个躯体肌肉急促收紧，转瞬间又是那么无力，不知什么时候又出了一身大汗。

　　“是吗？我与你姑姑联系上了，她准备这次来，而且她做了很多人的工作，准备把你的户口安到她那里。”

　　“他们还要我吗？我是一个畜牲呀。”

　　“他们要你，住了十几年，法律已惩罚了你，不过他们要的不是那个魔鬼的你，而是重新投胎，重新做人的你……”

　　两行泪水从他眼角流了下来，然后他似乎不能自持地要往地上栽，嘴里的话也含混不清。我赶忙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楚某掩面抽泣，继而嚎啕大哭。

　　此时的哭，就好比一个饱受家破人亡而不能回故土的人，在最终看到自己的乡土时那一刻的痛哭。

　　这种哭是健康的哭，是必要的情绪宣泄，因为他需要在这一刻将积压在心头许久的负罪与恐惧、孤单、遭冷眼与别人的仇恨而致的难受通通哭出来，让不尽的泪水洗刷一下自己的心灵。

　　在这里，哭得越痛快，与往事的告别就越彻底，所以，楚某此时的哭，使我由衷的高兴，这表明他终于正视自我了，他开始与往事告别，开始迎接新生活的挑战。

　　心理学知识告诉我，做为心理咨询师，从存在人本主义观念出发，力求对来访者“无条件的关注”；咨询必须充满“自由”、“平等”、“关注”、“温暖”、“真诚”的气氛。作为咨询技巧，必须渲染这种气氛尽快地建立良好的“咨询关系”。建立起这种咨询关系，在信任的基础上让来访者相信自己有自我存在价值，接纳自我的弱点，接纳自我。

　　哭，对于宣泄和排遣来询者的不良情绪是一种有效的手段，在心理咨询场合下，哭经常是来询者自我领悟的一个重要突破点。

　　心理疗法让他自信逐渐回归

　　我决定开始第二个行动步骤，就是用认识领悟的手段，改变服刑以来楚某的消极行为和自闭心理，让他接纳现在的他与过去告别，迎接新的生活。不过，我首先要让他认识领悟到一些道理。

　　那一天下午他在哭了以后，向我倾诉了整整三个小时，言语中有他深深的罪责、有他不敢面对自己与他人的孤独与恐怖，甚至用自杀来偿还自己的那些孽债的强烈念头。

　　又过了几天，在咨询室，楚某看到我后保持了一阵沉默。我先开口：“我非常理解你这几年的内疚与自责，以及对自身无法原谅的痛、对生活的绝望，我深信你为你的罪行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了，而且这个代价太大了，你吃不好、睡不着，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楚某点了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确实我忘不了过去那魔鬼般的日子(双关语)。”

　　“你考虑过以后挺起胸膛做人，让别人接受你了吗？”

　　“我何尝不想，但是……”

　　“但是你还是以前那个泯灭人性的人吗？”

　　“不，我已经在这住了十几年了，这是对我的惩罚。过去那个肮脏的、没有人性的我已死了，现在一个健康的、向上的我诞生了。”

　　“好，记住这句话，每天早上起来重复默读两次，过一段再告诉我有什么效果。”(这里我用了认识领悟方法以及教他如何做积极暗示)

　　这次谈话后，我又为他布置了一份作业，就是积极地与别人交往，与周围人交朋友，包括监区的警官。我对他说：“今天开始与周围人积极交往，那就是对"新的你"最大的报偿。”

　　两周以后，我见到了楚某，他整个精神面貌好多了，人也显的比较自信，也能与周围的人初步地交往了。他告诉我，他已经不畏惧个别人对他的冷淡、讽刺甚至挖苦了，因为他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个重新投胎，能够挺起胸膛的人了。

　　他终于懂得只有自己才能帮自己

　　楚某在心理咨询的干预下，整个儿变了一人。我专门找领导汇报这一项工作。在我洋洋得意时，领导却善意提醒了我一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心理咨询最大的效果是让他自己正确地帮助自己，变他助为自助。不错，我应该“授人以渔”了。于是我开始了我的第三步计划，即帮助楚某自己学会清除心灵的垃圾。

　　这次咨询表面上我没有教悔、指导过他一句话，也没有指点任何迷津，但是我所有的提问与分析，都在启发推动他说出我内心想让他说出的话，这就是认识领悟和来访者中心咨询的艺术所在。

　　接下来又见到楚某时，我把一篇《中国乱伦现象调查报告》以及有关乱伦者心理的若干资料交给了他。三周后，他来还我，他表现出的是一种内疚与惭愧。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从认知领悟角度，帮他分析了他的心理问题和性心理问题，以及为什么乱伦会发生在他身上。尽管有些东西他还不能领悟，但他已经知道自己要学会自己帮助自己。另外，我介绍他参加监狱的罪犯心理助解员组织，学习心理保健知识。在参加这个组织后，他又接受了更多的心理咨询师的帮助。

　　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樊警官，请您放心吧！我自己一定会学会清除心灵里的垃圾的……”

　　楚某已经真正步入了个人的新世纪，生活不再沦陷于往日的恐惧与不安中，不像从前那样消极伤害自己了。

　　他没变成新人但终于爱说爱笑了

　　经过半年多的咨询，楚某终于开朗了起来，并且经常参加各种活动。渐渐地，他变得爱说爱笑，也愿意同他人交往了。除此之外，他还自学电工知识和心理学知识，也爱看书报了解时事。就在结束咨询关系后没多久，他还给我写了一封感谢信。信中说，他在自学电工手艺，为出狱后的生活做准备，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有意义。

　　结束治疗后，楚某并没有变成一个新人。然而对新的可能性的认识让他开始尝试新的东西，使他的存在空间更加广阔了。

　　樊永贵　（作者系河南省第三监狱心理咨询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