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之警戒线

李辉

墓地

　　《铭记》之警戒线

　　扫墓者：真的是非常感谢你们，真感谢你们。

　　这些乡亲是来扫墓祭奠自己亲人的，他们感谢这些战士，是因为他们认出当时亲人的遗体就是在这些战士的护卫下进行掩埋安葬的，这支队伍在地震发生的第二天就接受了上级交给他们的特殊任务，协助地方政府妥善安置遇难者遗体。

　　扫墓者：我们很感动，我们没有办法能够记住你们，我们今天来这里祭奠我们的亲人，所以才能看到你们，很想跟你们合个影，记住你们。

　　李辉：我们只是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这个战士叫李辉，24岁，掩埋遗体的时候他负责现场的警戒，保障掩埋现场有良好的秩序。

　　李辉：我们警戒中任何人员，无论群众采取任何行动，坚决不允许动，就是这样一个路口，不允许有半步后退，也不允许有相当于说顶撞群众一样的。

　　这里是四川省什邡市洛水镇的清风墓地，镇子上大多数遇难者的遗体就安葬在这里，5月14日地震发生第三天，由于天气炎热，当时部分遇难者遗体已经出现了腐烂，为了防止可能发生的疫情，政府决定尽快妥善安置遗体，进行深埋处理。同时为了避免若发生疫情对群众造成新的伤害，政府决定尽量减少幸存者与遗体接触的机会，规定掩埋现场每个遇难者只允许一位家属跟随进入，然而对于遇难者的家属来说，他们都想见上亲人最后一面，正因为这样，以人墙的方式坚守警戒线的工作对于李辉他们来说实在一是项特殊而艰难的任务。

　　这条山口的路是通向遗体掩埋现场唯一的一路，当时李辉就在这儿站岗，为了防止情绪激动的家属冲到山上的遗体掩埋现场。

　　李辉：我们十个人要守住这个路口，大家就这样站在这个位置，我刚好就是在这个(位置)，左侧有两名，然后这边依次过来还有七名。

　　记者：这么小一个路口能站十个人，就站得很紧是吧？

　　李辉：是，我们当时站得是非常紧的，不允许有任何纰漏。当时把人群全部控制在路对面，因为这边全部都是警戒，喊到一个(遇难者)名字的时候，由我负责必须得再传唤一下，我再传唤路对面，到底谁是家属。大部分群众还是非常配合的，他们能知道遇难者遗体是比较多的，如果说每个人都上去的话，毕竟把那个清风山坟场搞得非常没有秩序，所以说大部分人还是非常理智的，非常配合的，但是少部分的人心情上他无法把自己调整到一个非常理智的状态，还是有一部分人他非常埋怨，为什么在这里警戒？为什么规定只能进去一个人呢？

　　5月14日，遗体掩埋工作的第一天。就在李辉叫到一个遇难者的名字的时候，突然一个小女孩从人群中冲到李辉面前。

　　李辉：小女孩非常激动，她开始就往里面走，步子很快，相当于小跑一样，开始在我的右侧这边，她就想冲进来，所以说我们就用身体这样两个人靠紧一下，把她挡在外面，我就告诉她，我说小女孩请你冷静一点，一次性只能进去一名送葬者，你的爸爸已经进去了，你在这里，希望你能够谅解这样一个行动，我们这样一个举措，也是为了大家好。小女孩表现得非常可以说是气愤，她非常气愤，她说我为什么不能进去送葬？我的哥哥在里面，我要进去送葬，你们不能挡着我。她就围绕在我的左右，她在我的左侧冲了两下，也感觉不能进去，她就很快速的一个动作，她就把我左小臂，左手这样一拉，牙齿就咬在了，我的小胳膊与大胳膊交接处这块，当时咬的位置大概就在这个位置。

　　记者：这三个印是吧？

　　李辉：对，这一块。当时被咬的时候，说实话，也是挺痛的，因为她确实咬得很深很深，而且咬得我比较疼一点，但是我第一个想的就是，自己坚决不能叫出来，因为这是一项秩序，这是一个很严肃，后面是我们汶川大地震的遇难者，我坚决不能喊出来，因为这样的场合不适合我喊出来。就在这时候，小女孩还是很不理解，她就猛跺了一下，我左侧一名同志的脚，捡起了地上的一个东西猛地向我左臂这一侧这一块扎了一下，当时我因为比较急促一点，我开始没感觉到，后面我再这样一看，因为当时是这样环形抱着的一个姿势，当时再一看小臂这一块扎了一个胸针，也就是小孩子上学期间某某某中学的一个胸针。我知道我自己不能动，那时候因为自己是一个岗位，是十个人中的其中一名，这里需要十个人，所以说我首先指挥另外一个人，我招一下手，让另外一个人来接替我的岗位，再走到这里。因为我不能当着自己的部队，当着前面这些群众去拔，这样影响不是很好，然后我就到了这样一个位置，比较隐蔽的一个动作，我背过身去一看，然后就拔下了针。当时可以说血还是比较多，然后顺着胳膊就流下来了，当时齿印也渗出来血。然后我就沿着那条路往前走，我就情不自禁地，可以说是眼睛就这样，很模糊了，然后自己就开始非常想哭了。小女孩当时那种举动让我感受到一种亲情到底有多痛，能让她有多悲伤，扎在我身上，她把那种悲伤发泄在我身上，自己身上的一点疼如果能换来小女孩心里面的一点舒畅，来把她的一些创伤弥补的话，让她这种创伤转化为我身上的这种疼的话，我倒宁可她当初再扎得更狠一点。

　　一直往前走，时不时地看一下路对面的那些情景，看一下眼前这些爸爸妈妈、家人，还有家中的弟弟妹妹，家人吧，区区不到一百米的路，让我感觉这段路很漫长很漫长似的，这段路充满了很多很多种爱，你看到每一个人的脸上，每一个家庭那种表情吧，那种言语、那种肢体上的行为能够让你感受到，就有了那样一种替他们很惋惜，可以说是很同情他们，很想去替他们多做一点事。

　　他们就不停地问我，能不能让我们离我们的亲人再近一点，我们不超过这条警戒线，我们就到路的对岸去烧一下香，离我们的亲人近一点，能够好好地拜祭一下，哪怕就这三米，只要这三米就可以，我们不强求太多，我想了想，再严的纪律，再铁的规定，也应该有人情在里面，所以说我就请示了教导员之后，我就同意他们，往路的这一侧推进了三米，到了路靠近我们的警戒，这条线上来焚香，来纪念他们的遇难者。

　　当我看到他们很迫不及待地跑过来，跑到路的这一侧来，只是三米，他们跑过来烧香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这是怎样一种亲情，虽然他们的亲人在后面，还离了相隔五十多米，但是这种亲情宁愿再推进三米，再争取这三米，离他们的亲人更近一点。

　　女孩的冲撞是警戒现场群众与战士间唯一的一次冲突，李辉说，其实负责遗体掩埋警戒，他更多是被遇难者家属的克制与坚强感动着。

　　李辉：有一个爸爸妈妈，妈妈之前也含蓄了很多了，说过很多话了，他们也知道一次性只能进来一个人送葬，所以说他们之前也沟通过很多次，也沟通过很多话语了，但是就在那么一刻，叫到他们孩子的名字的时候，爸爸觉得自己应该赶快进来，抓紧一切时间去看一下自己的孩子，妈妈觉得自己进不去，但是她有很多话，她有太多太多话要跟孩子讲，但是只能通过爸爸去讲，她虽然之前已经含蓄了那么多，但她总是拽着爸爸的手，能够从他们表情里看出有嘱托不完的那些话，太多太多的话要跟自己的孩子说了。爸爸就这样，一路就从这里拉到这条警戒线里，爸爸已经进去了，妈妈还在外面眺望，她也知道她不能冲撞这道墙，她就隔着我们她就这样，我们墙在这里站着，妈妈就这样，用一种我也形容不出来那种眼神，她就一直盯着孩子的爸爸，就这样上了那个墓场。

　　另外一幕，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有个奶奶，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当呼喊到他们家人的名字的时候，我说某某某的家人有没有到，他们就很急切，也是爸爸，他就从这里进去了，当时奶奶听到这句话之后她也很激动，她说我要送我的孩子，我要送我的孩子，跑来了，就这样，她就一直往这边冲。家里人赶快跑过来了，就拽着奶奶，前面有人抱着，后面有两个人拽着奶奶的胳膊，一家人把奶奶抱住了。他们说不要太激动了，这里已经有爸爸去送葬了，所以说咱们等会等爸爸来讲，等爸爸回来，这里的秩序需要大家去维护，他们讲得很大度，他们讲得很配合、很理性。

　　遗体掩埋工作结束后，李辉他们连队留在镇上，帮助老乡们清理废墟。李辉说，他想过去看看那个冲撞他的女孩，但担心重提此事会让小女孩留下更深的阴影，最终他没有去。

　　李辉：我想我还是不要去见那个小女孩，毕竟她只是一个初中生，如果她是一个大人的话，那我也许会去见一下。如果说可以通过这样一个比较婉转的形式去给她说几句话的话，我认为我想说那么几句，你一定要对生活充满信心，毕竟在这场大灾难中，很多人很多人家庭里面受到很大很大的创伤，毕竟你还有一个姐姐或者是妹妹，还有一个爸爸妈妈可以去爱，他也可以爱你，有这么多人去爱你，当地的政府、当地的人民子弟兵都给你送去了那么多温暖，我相信你还这么年轻，应该对生活充满信心，对生活充满希望，不要沉浸在这样的悲痛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