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之最后的哺乳

龚晋

　　《铭记》之最后的哺乳

　　龚晋：这个地上有一些奶瓶子，也有散落出来的橡胶奶头，孩子就叼着乳头还在那含着，还叼着乳头在吸吮，最后整个人出来过后，腿这么蜷着，还是这样，这个姿势，就像咱们喂奶的时候，咱们就这么坐这儿喂奶。我觉得我很幸运，我很幸运能够见到这一幕，我觉得这个孩子也很幸运，他拥有这样的母亲。

　　龚晋在灾区忙碌

　　5月21日，绵 阳。龚晋，广东东莞华东医院妇产科医生。1980年出生，是人们所称的“80后”青年。

　　5月13日至26日，龚晋在地震重灾区参与了紧急救援、伤员转移、卫生防疫。在废墟，余震、泥石流之间，他见证了人性。

　　5月13日凌晨，倾盆大雨。下午2点40左右，正在检查病人，收到母亲一条短信，四川地震了，家里没事，你那里怎样。

　　龚晋早已订好12日晚上的机票，回成都探亲。

　　龚晋：我四年没有回家，我父母也挺想我的，毕业过后就回去过一次。

　　5月12日14点40左右，成都。给母亲一个电话，不通。手机、座机全不行；拨成都同学的电话，也不行。

　　龚晋日记：呵呵，还真叫地震呐。好在我知道家里没事。

　　5月12日下午，陆续有救援队伍奔赴都江堰。

　　13日凌晨，成都。此时，龚晋搭乘的航班晚点约三个小时，降落时又遇强雷电，机身抖动不止。雨水越来越大，忽然间窗外一阵闪电，机舱的灯熄了，广播说情况紧急。有人开始写遗书，我只能把背靠上的垃圾袋掏出来，写下一行字：老天，请让我见到我的父母再死去吧！这是龚晋的第一封遗书。

　　13日凌晨，都江堰。我死死抱住脑袋，等待着死亡来临。后来我没有死，颤抖的双腿带着我慢慢下机。

　　龚晋日记：雨点开始变细，街道很整洁。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龚晋：我妈就给我说成都地震了，具体范围那时候知道得还不是特别清楚，当时也没在乎那么多，想熬到半夜赶紧睡觉吧，大清早一起来，不行，早间新闻一播，这儿楼倒了，那儿塌了，这儿压了多少人在里头，那儿整出来多少人。当时整个感觉，觉得这次肯定是大事了，离成都特别近的几个城市，绵阳、绵竹，绵阳下头的几个地方，汶川、北川几个地方都特别糟糕，离成都比较近一点的，像都江堰也是一个很糟糕的地方。

　　都江堰，龚晋读小学中学时常去春游的地方，那里还有他的同学、朋友。

　　龚晋：我就说干脆就去看一下吧，都江堰又离成都近，没有几十公里，公共汽车我们坐过去也不过半个来小时就能到了，但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没有到都江堰的公共汽车了，就只能坐的士去，我跳上去，说上哪儿，的士司机扭头冲我说，可以，200块钱。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打表过去最多也不过几十块钱，没办法，去吧，那么糟糕，去看看。然后一进到县城过后就发现情况非常非常紧急，非常糟糕，整个交通就已经基本上是瘫痪的了。然后就看到一片地方，就是塌得特别多。它塌下来过后整个就碎了，就像什么呢？像搅拌机里被搅过的黄瓜，全部就成泥了，或者就成一堆，那些水泥零件一样的东西，也看不出它以前是什么样子，它以前是几层楼。

　　路旁还有楼倾斜着，树歪倒了，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的龚晋一时不敢下车。

　　龚晋：这儿一个梁伸出来，那儿几片砖这么散着，一地灰，已经是塌下来过后，那个灰往对面这么一扑，已经到河边的树上，树叶上全都是灰尘，你可以想象当时那烟儿可能冒出来都已经是很大一阵子那种东西，每一座废墟上头都有那么一帮消防官兵，有一帮战士在那儿拼命刨，拼命往里刨，铁铲子、绳子、铁锹、大棍子什么的，都在往外撬。有很多群众在那儿帮忙，一般就是一些青壮年的群众在那儿帮忙，这个时候像一个小伙子走到那儿，我觉得任何人都没法去抗拒这个事情，现场整个我感觉就是惊呆了，本来我们做大夫的可能很多血腥的场面，很多老百姓平常不容易见到的一些外伤的场面我们都见过，但是一个民宅，一个居民楼，一个有人生活、有人居住的房子突然间就塌成这么一堆零件，摆在你面前，整个好像就被搅碎了一样。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就无法想象里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境况，当时就把我给吓坏了，我感觉现场太需要帮忙了，这时候跳下车我就冲上去。

　　女孩被抬出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消防队员转身把她递给后面的我，就立即继续废墟更深处的作业。

　　龚晋日记：我满足于生死交叉线上的工作，满足享受让生命重回人间的快乐。但是这一次太不一样了。

　　13日，消防队员、龚晋、当地群众曾在两个小时内从废墟中救出13个生命。

　　龚晋日记：14日下午，地震发生已经超过48小时了，送来的病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救护车呼啸着，我到了河边的一个现场。

　　龚晋：这个地上有一些什么奶瓶子也有散落出来的橡胶的奶头，还有尿布，尿布片就在路边这么散着一些，我想这个屋里肯定有孩子，而且可能是一个一岁以内的，甚至是半岁以内的，就挨着挨着往外刨。这时候就有大爷拖出来，也有老奶奶，不知道是不是一家人，因为人都不清醒。一会儿，那边就比较嘈杂，大概就有一些官兵，大概叫几个兄弟上去帮忙这个意思，然后我们就往前一冲。透过大概是有那么半堵墙，又没塌完的，又有一些大梁那些缝里就往外一瞧，就看见一个大人低着头，低着头在里头，这么样一个姿势。当时那个消防官兵就叫了他两声，同志，同志，你醒着吗？他拿四川话说，晓得不晓得，大概这个意思。然后没答应，没答应然后就敲了敲那个梁，敲了敲上面那些水泥的部分，“嘭嘭嘭”这么敲了两下，知道吗，你哪儿不舒服你说，我觉得他们也是挺有救援经验的，我在救你之前，我先能够跟你沟通一下，第一个稳住你，让你知道我们来了；第二个，我也好知道你的情况严不严重，需不需要我们有一些急诊的，现场的，赶在你人出来之前的一些处理。也没答应，没有任何动静，然后就挨着把这些东西往外搬，上头的，她前面的（东西）往外搬，而一搬开前面这一块，一挪开，就看到里头，她怀里还有一块东西，大概这么护着，长长的这么一块东西，然后从我那个角度上看起来像个包袱一样，一个小花布的包袱这么抱着，越抬越多，大概样子就看清楚。她是这么抱着一个长条状的东西，头就这么靠着她，就看明白了，我想不是那孩子在怀里吧，当时我就这样想。因为我们做妇产科大夫，我们平时接孩子，接出来过后就要喂奶，平时大家抱孩子都这么抱的，所以一看就觉得这个动作特别熟悉。我就凑上前去，一下子就看到那个孩子的脸，全都是灰，我看见妈妈的脸是这边，孩子靠着妈妈，我看见孩子的脸就是这边，全是灰，耳朵、脸上、头发上面都是灰，但是能够看出这个孩子嘴唇在动。这个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我已经从比较上头的一个方向能够很清楚地望进去，然后就看到孩子嘴在动，妈妈的整个衣服这边是这么拉下去一点，乳房有半边露在外头，孩子叼着乳头还在那儿含呢，叼着乳头在吸吮，就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吸吮的动作，很清楚。当时我说，太好了，这孩子是活的。当时心里面就一阵惊喜，看见孩子在吸吮，那肯定是活的。因为在我们妇产科也好，儿科也好，一般吃奶吃得这么好的孩子，我们一般看起来就很开心，觉得这孩子吸吮能力这么强，他应该就没哪儿不舒服，这时候消防队员又叫了，同志，知道吗，我们来救你了，你坚持住，你哪儿不舒服你告诉我们，你手脚能动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你手脚还能动弹吗，就想了解一下有没有伤到手，有没有伤到脚。没反应，还是没反应，然后就看到有灰往下面掉，它又往下塌，因为前面我们已经搬出一部分了，当时情况就比较急了，这时候有人一召唤说，赶紧把孩子抱来。一个战士就这么探下身子去把那个孩子一把就给搂上来，我正好在他旁边，他第一个探下去的，我在他旁边，他就把孩子交给我，我接过孩子，孩子可能把她跟奶头一分开，“嗷嗷”就叫唤，一下子开始叫唤起来，我说这孩子还挺好的，一分开他能够哭得这么好，我估计应该问题不大了。然后一抱起来一看，大概三四个月大小的一个孩子，身上穿着小花衣裳，小花布包的，包得特别精致的那种，但是因为地震这么一抖一散，有的地方也是散开来了，但是看起来像个女孩。现场的情况，下着雨，天气又很凉，是不允许我们把孩子，再把他那些包被给拆开来，你再看他是男孩儿、女孩儿，现场情况不允许，我看这孩子很好，又能闹，刚才又能吃，我估计应该大问题没有，也没有把她打开来检查，我就赶紧冲下去往旁边救护车上一搁，我想赶紧冲过去看看那大人，看看她妈妈怎么样。消防队员正好在拽她妈妈，往外拽，像平时咱们活人你去拽她，她肯定会跟你配合，你拽她，弯的手你一拽就伸直了，跟你往前面走，她不是，一拽，手是这样的，一拽她这个手就往前，整个人就往前这么靠，整个人就跟着晃，就是说她整个关节都完全是固定在这个姿势上面，已经完全固定下来了，整个人就是一尊雕塑，就这么固定下来了，永远固定在这个位置，最后整个人出来过后，腿这么蜷着，还是这个姿势，就像咱们喂奶的时候，咱们就这么坐这儿喂奶，然后孩子在你怀里头，然后她用头这么靠着孩子，就完全头跟脸贴着她，很喜欢她，很爱她，妈妈就把整个孩子给护起来，就这么个姿势。她是在生命的最后付出了自己的全部，付出了自己唯一能够给她的东西，就是她的乳汁，没有别的了。

　　我是做妇产科大夫，我那里每天都有很多孩子，有很多人喂奶，我们每天教各种各样的人，教你怎么抱孩子，怎么喂奶，然后我们去调教这些孩子，怎么去吸吮妈妈的乳汁，每天都有很多幸福的孩子在乳汁下幸福地成长。我自己小时候没有奶吃，我是靠米糊长大的，这个时候这种现场给我的这种震撼是一辈子都忘怀不了的。那个时候的感觉叫什么呢？就觉得这个乳汁从人间流到了天堂，孩子在地下，被埋在地下，那不是地狱，对她来讲那是天堂。因为有乳汁，给她有乳汁，然后我们把她救出来了，把她救回人世，这个乳汁再从天堂把她送回到人间，就是这个感觉。如果说像这么三四个月大小的一个孩子没有乳汁，他撑不过这两天，她不会被饿过去，她自己哭、闹，自己也给自己消耗过去了。当时整个感觉，我就已经是忍不住了，然后我就拼命地擦眼泪。现场没有一个人拍照，一片肃穆，把她母亲放进袋子里的时候，一片肃穆。我觉得任何人再拿出手机来，再拿出相机来，对准她去拍的话，我觉得是对母爱，对人性，乃至对整个人类灵魂最大的一种不尊重，我们让这个死者安静地去，我们让活下来的孩子今后能够好好地活。当时我就这种感觉，没有任何一个人拍照，所有人静静地看着她，给她行注目礼。她爸爸怎么样了，爸爸还在吗？到最后，这个废墟里头再也没有生还者，再也没有。

　　5月16日，龚晋随广东医疗队赴重灾区安县救援。5月20日，龚晋被派往灾情险急的晓坝镇，临行前龚晋写下了第二封遗书。要是有人看到这些文字，表明我已经死去。告诉一个伊人我很爱她，因为我确实很爱她。

　　龚晋日记：伴着几公里之外三个蓄势待发的堰塞湖，揣着叠好的遗书，我没有任何压力，没有任何遗憾，因为自己已经知道人性该如何闪耀，灵魂该如何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