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内部一片黑暗。惟有骨骼,是黑暗身体中的闪电。最与闪电酷似的,是我们的脊背。
可谁能看清自己的脊背?这是一个现实问题,也是哲学问题。平庸的时代似乎正在到来,生活的斗志在什么地方?尖锐的思想在什么地方?魂不守舍的生活啊。
脖子只有180度的自由,我们只能看见前胸,不能看清自己的背部。但毕飞宇新作《推拿》中的“那群人”能看清———他们就默默站在我们最不设防的背部,等待我们转过身来。
他们是一群在黑暗中挤靠在一起相互取暖的人。王大夫和小孔,小孔和小马,金嫣和泰来,沙复明和都红。对于盲人推拿师来说,黑暗是现实的,暖和也是可能的。他们拥抱在时代的大码头上。有人在归来,有人在出发。归来者无法偿还,而出发者永远犹豫。比如,在爱之间摇摆的小孔,在欲之间摇摆的小马,被美唤醒的沙复明,对婚礼无限向往的金嫣。每个人都得选择。滔滔的流水对于盲人们尤其急促,在急促之中,就可能推按错了别人的脊背。
现在,他们的手就放在我们最危险的地带。他们长在手指上的“眼睛”看见了我们疲倦、衰老和扭曲的脊梁,也窥见了我们所有的伤痛和隐私。他们的推拿,比饥饿之鹰更为准确。比如,王大夫的绝招是,捂住你的屁股蛋子,晃一晃,纲举目张,我们的伪装就散了架。
题材对于小说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泥沼。盲人题材更是一个充满危险的泥沼。可对于自信的毕飞宇来说,他出色地完成了一次自我挑战。整部小说枝蔓相连,群像的力量连成了一个小世界。那些在黑暗的门槛前的叹息,那些在深渊中积聚的温暖,其实就是另一群我们。黑暗拒绝闪电,而有情有义的闪电则通过毕飞宇的文字宽恕了黑暗。这个世界,并没有盲人和明眼人之分。毕飞宇用《推拿》向生活在鸦片文化中的我们发出了邀请,他用“人”字对我们进行了纠正,谁有勇气和“他们”对视?!
帕慕克说:“写作就是把内心的自省转化为文字,就是退隐到自己的世界并研究自己进入的这个世界,就是耐心地、执着且快乐地做这件事。”在《青衣》、《玉米》和《平原》中,毕飞宇如此耐心地、执着地、快乐地和笔下的人物对视,他尊重他们。
在《推拿》中,毕飞宇延续了一贯的对“人”的着重,还呈现出他对生活最为强大的包容力。有了这强大的包容力,《推拿》显示出抑制不住的勃勃生机。那是一个优秀小说家的力量。在“那群人”的世界里,每一次和现实的碰撞都是闪电。闪电在盲人世界里运行。每一个盲人,不管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都有注定被照亮的那一刻。小说家就是在寻找被照亮的那一刻。
请小心长篇小说《推拿》中的闪电,被闪电照亮过的世界和没有照亮过的世界肯定不一样了。闪电宽恕过大地,大地会充满了硫磺般难言的恩情。文学真正的力量,就是把闪电作为种子,化为心灵淤泥中的藕鞭。当我们合上书本,汹涌的闪电已化作满目的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