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效计居住的房子,门和墙是自己用木板修的。
11月5日,平常的一日。
就在这天的下午5时,珠海市斗门区白蕉城东中学却突然发生惊天惨剧:一辆泥头车在该校后门,先撞向几辆接学生放学的小车,继而冲进学校!见人就撞!当场造成24人伤亡。其中2人当场死亡,3人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肇事车司机骆效计在警察到来之后,仍继续“行凶犯罪”,经警告无效,被当场击毙。
警方调查后通告,该事件为一起以驾车撞人方式危害公共安全的刑事案件。
疯狂的念头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11月5日,骆效计开动用以营生的泥头车疯狂地撞向城东中学刚放学的孩子。
5朵生命之花瞬间凋零在扭曲的车轮下。
2006年,他来到这个城市,两年后,他用冷酷嗜血来与世界作别。工作不顺、家庭不和、拿车证未果成为他心头的“恶魔”。
他沉默、寡言、抑郁、自卑,他的心灵窗户好像始终密封着,拔不开。那张“驾驶证”———内中镶嵌有金属线,不足3两重的浅绿色纸片,维持着他与城市的联系———以千钧的重量最终拖垮了遭受家庭、生活、情感煎熬的他。
骆效计自我生命的终结代价是5条无辜的生命。
骆效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经历了什么?要怎么让染病的精神减少对脆弱的公共安全的危害?
商贸城119号 珠海斗门白蕉镇城东商贸城。与附近高档小区的鲜亮对比鲜明。
商贸城内一排排连体的三层高的白色大楼,经历十余年,颜色黯淡。商贸城内,水泥道路多年无人修葺,不时窜出的土狗,慵懒地循着杂草和落叶跑过,消失在转弯处。
“商贸城”的档口大多空置着,一楼不少档口被人租了下来。租客的身份相似,都是外来打工者,他们从工地上找来木板搭成“墙”和“门”,“墙内”十几平米的地方便成了“家”。这里更吸引了一些泥头车司机———空旷的马路是免费泊车的好地方。
今年3月中旬的一天早晨,B区15栋的住户们看到了入住的新邻居。身高一米七、体型稍显瘦弱的骆效计从一辆泥头车上把简陋的衣柜、饭桌、14寸的小电视等往119号档口里搬。
“刚搬过来?”骆效计再次爬上泥头车时,邻居蒙少良吃完饭正准备骑摩托车出去搭客。“呃。”骆效计点了点头,手脚麻利地捡起两个凳子跳下车。
119号档口的房间被一个阁楼分隔成上下两层,楼梯是木条和木板制成的,骆效计把电视单手提着爬上去的时候,脚下一滑,险些打个趔趄。
对骆效计来说,这是无奈的一次搬家。
2006年初来到珠海斗门时,他和妻子住在B区4栋一间月租80元的档口内,家具虽简陋,但至少有墙和门。
2007年6月,他考取大货驾照后,从弟弟骆山那低价买了泥头车拉泥,干了半年多时间,至少有5000多的工钱,工地老板却一直拖着。不到2岁的儿子阳阳经常生病,几次便花去一千多元,妻子又没有工作,家里一时陷入困窘。
为了节省开支,骆效计决定过完年便搬到119号———这间租50块钱、连门都没有的地方。
勉强挨过一夜,第二天,骆效计从工地捡回木板和木条,自己动手做“门”和“墙”,“墙”上留着一道30厘米宽的缝没有封住,那是为了阁楼采光。家里没有多少家具,一楼摆一张餐桌和灶台后,墙角空出的地方放泥头车轮胎和其他杂物,还能剩下一平米的地方。
阁楼作为卧室,摆着一张木板床、一张乘凉椅,两层的旧衣柜里塞着妻子、儿子的衣物和棉被等物,却少有他的衣服。
家徒四壁,但他还是专门买来水泥墙上用的钉子,把“最新幼儿汉语拼音表”和“幼儿认识动物”两幅挂图挂起来,这是他为心爱的儿子准备的。
闲荒司机 安顿好家里后,队长陈兵通知说,工地要开工。
接下来的一天,骆效计都要在泥头车上度过,在工地上装满一车泥土,盖上彩条布,尘土飞扬地奔驰一次,把泥倾倒掉,就能赚五六块钱。为了省钱,工友们发现他没吃过5块钱以上的盒饭。
骆效计1974年出生于陕西省镇安县,父母均是农民。后来,全家搬迁至湖北省随州市曾都区尚市镇星河村。读到初二,骆效计辍学前往湖北襄樊打工,做了一年的焊接钢管工作,一年后,他暂时结束了打工生涯,回乡务农。
1998年开始,他辗转于广州、中山打工期间认识了他湖南益阳的妻子,2005年结婚后入赘至湖南。
今年7月快结束的时候,骆效计总共才干了3单活,妻子急了,催他出去再找找,儿子生病还要花钱。“工地没活干找个什么啊?”面对妻子的唠叨,骆效计不免心烦,夫妻两人又吵起来。
骆效计发现,工地的活确实是少了,但陈兵有活的时候不叫他,喊的是关系好的湖南老乡。不过陈兵还是他最好的朋友,晚上串门就只去他家了。
在商贸城里,骆效计与邻居们的交流也仅限于点头、打招呼,邻居们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平时都喊他“湖北”。闲下来的时候,他最有乐趣的事是逗逗儿子阳阳,抱他到处走走,除此之外,他躺在床上看电视,或者不开灯,借着从“墙”上缝里透过来的光读《塞外惊鸿》一类的武侠小说。
外出打工10余年,他没沾上烟、酒、打牌。
伤心摩托 9月1日中午,无事可干的骆效计躺在床上看电视,阳阳将床上的枕头扔下了床。“捡一下。”骆效计的妻子对他说。骆效计眼睛盯着电视,没动身子也没搭理,妻子怒了,冲到床边,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从床上扯了下来。
骆效计火了,邻居们发现,他没有动手打妻子,而是歇斯底里地大骂,随即抱着14寸的小电视和一台旧风扇砸到屋外。
妻子就此提出离婚,她收拾了几件衣服后,带着阳阳返回湖南老家。
妻子离开的最初几天,骆效计天天在出租屋内蜗住,他花200块钱,重新买了一台21寸的电视机,又花了25块钱买回一台电风扇。
闲下来的骆效计认为摩托车搭客能赚钱,他向陈兵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有活的时候出泥头车,没活的时候用摩托搭客。9月20日左右,骆效计花了2800元,他对陈兵说自己在正规二手车行买了辆江西牌照的摩托车,还更换了零件。
骆效计正式当上了摩的司机。
住在“商贸城”的初中生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上学时经常看到,骆效计骑着摩托车在路口等客,摩托车的左右两边各挂了个头盔。9月20日至10月22日期间,除了摩的载客,骆效计的泥头车也跑了几单活。
就是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骆效计跑熟了白蕉镇,下午他通常去等客的地点是城东中学北门,5点钟学生下课后,蜂拥而出的学生挤满了马路,私人面包车和摩的都来这里“抢客”。
珠海警方事后通报称,10月22日,本无摩托车驾驶证的骆效计,驾驶其购买的假牌假证摩托车在路面行驶时,被斗门交警大队依法查扣摩托车和驾驶证。
接下来的两天,骆效计一直在向邻居们和弟弟抱怨自己很倒霉,刚买的摩托车连同身份证、大货车的驾驶证都被没收了,而没有驾驶证连泥头车也没法开。
夺命慢镜头 10月24日,骆效计去陈兵家领欠发的8600多元工钱时,对领回驾照还显得很乐观,“找了个姓曾的帮忙,他说周末不上班,星期一上班就能拿出来”。
10月27日,骆效计再来串门的时候,却向陈兵抱怨曾某的承诺未兑现,骂“那×毛”。
10月31日,骆效计再次从陈兵处领了1000元工钱,谈及驾驶证的时候变得吞吞吐吐,他第一次流露“要用大车撞人”的想法。
11月2日,骆效计将泥头车从工地开回租房处,并向陈兵夫妇说:“要开大车往人多的地方走,不管谁拦都要撞,即使是交警”。而他给在湖北的父母打电话说,准备最近回去一趟,打工很累,想回家种田,并说媳妇不回去。
事发后,警方分析说,骆效计的情绪处于抑郁状态,容易产生自卑、自责、超价观念(放大效应),遇事情刺激很容易进入激越状态。
11月3日上午9点多钟,邻居刘先生却发现骆效计“显得很高兴”给卡车换水,并说“熟人帮忙,把全部东西搞出来,可以开工了。”刘先生回忆,骆效计下午骑着自行车便出去了。
11月3日晚上6点多钟。骆效计阴沉着脸来到陈兵家问到:“你儿子在哪读书?”
“城东。”
“明天叫你儿子不要去上学,我要开大车撞人”。
11月4日,邻居们均表示未看到骆效计外出。
11月5日中午12时,骆效计到超市买了猪肉、豆角和青菜,做了豆角炒肉,但一斤青菜清洗后并未动,而是洗了4件衣服搭了起来。
警方通报称,11月5日14时许,骆效计在朋友曾某的陪同下,到斗门交警大队咨询,民警告知他,将依法处罚款1000元,并记12分,待参加学习考试合格后,方可发回驾驶证。15时30分许,骆和曾离开斗门交警大队。在回家的路上,骆告诉曾:想驾车到白藤湖小学撞人,并分别打电话给家人。
16时30分,骆效计换了干净的短袖、西裤,走上泥头车,按了两下喇叭,发动泥头车后直冲过了路口的菜地,看见两名邻居在车前方,他停下倒车,驾车冲出狭窄的马路。车行至一拐弯时,陈兵曾拔下车钥匙极力阻止,但却被骆一脚踢开……
珠海市公安局指挥中心主任于长利在新闻发布会上说,经进一步调查发现,骆某某祖父有精神病史。
骆效计的弟弟骆山接受记者采访时也表示,他母亲曾患过精神疾病。
而据媒体报道,1998年夏天,随州市曾都区尚市镇星河村里普遍缺水,一些村民为水经常打架。当地人范某的水田正好在骆效计家水田的下面。村里引来的水应该先到骆效计家的田,结果范某把骆效计家田的水口给堵了,把水引到自家田里。骆效计的父亲知道后忍气吞声,当时在尚市镇运输公司打零工的骆效计知道后,中午回家就拿起一把菜刀,直奔范某家里,后来范家只好退让。(本文相关细节为知情者透露,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骆山、陈兵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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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效计在阁楼的卧室。
摩托车帽还留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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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 染病的精神与脆弱的公共安全 骆效计开动泥头车,这是一次末路狂奔。
因车证被扣衍生的厌世情绪,最终演变成疯狂报复社会的扳机和匕首。记者通过采访,获知其先前的人生经历,大致可以为骆效计勾勒出这样一种形象:这其实是一个老实、胆小,沉闷得有些自闭的男人。
生存多艰,但骆效计是被自己无法解开的心结缠绕,最终走入灵魂的迷宫,直至恶魔出窍酿成惨剧。
如果骆效计还活着,对其进行司法精神病鉴定,自为必然程序。在他被警方击毙之后,他的心路历程注定成为了未知之谜。
警方的通报表明,骆效计事发前情绪一直处于抑郁状态,而之前他遭遇工作不顺、家庭不和,而寄予生活希望的摩托被收,则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业已脆弱的神经已不能承受营生重荷。
当然,这些都是我们的事后推理,我们也只能隐隐为事件找到这样的注脚。
5条鲜活的生命无辜地倒毙在车轮下,骆效计的冷血必须被谴责。一个文明社会,断然不能容忍某一个体的遭遇,以另一些人的生命为代价来寻找出路。社会固有责任为其成员开辟生路,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是要靠己力来纾解心结、承受重负。
放眼以计,骆效计身上还投射着更广阔的底层身影,他们在整个社会金字塔中,处于最低生存层级。如诉求得不到满足,自身性格存有缺陷,偏执找不到心理出口,某些染病的精神,随时可以演变成危及公共安全的“炸弹”被埋下并被引爆,类似的事例之前我们已不止一次听闻,教训也不可谓不深刻。
在此意义上,公共安全其实很脆弱,保障社会公共安全,在打击显性犯罪同时,如何化解这些隐性危险因素,值得深思。
专家对策 减少歧视及时化解抑郁情绪 受访者:广州市精神病院副院长、广州市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主任李洁教授
记者:骆某在抑郁状态下,制造了开车撞人致5人死的惨剧,怎么解释这个行为?
李洁(下简称“李”):根据报道,骆某家族成员曾有精神病史,但并不意味着他有精神病；即使有,也难以判定在肇事状态下他是否处于发作状态。
但骆某在现实矛盾无法解决,遭遇生活事件的情况下,没有采取成熟的解决方式,而采用过激的行为方式来发泄,在认知上偏离了社会常态。他性格内向,不太合群,没有找到合适方式疏导内心的抑郁,面对生活困难难以面对,导致悲剧爆发,非常遗憾。
记者:比之于正常人,骆某这类伤害行为有何特殊性?是不是伤害性更大?
李:对于处于抑郁状态的这类人来说,一部分采取自杀或“扩大性自杀”的方式来解决,另外一部分则可能采取“曲线性自杀”,去攻击杀害与他无关的人群,进而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方式不常见,但危害更大。从精神卫生的角度,患有抑郁症的这些人群,是可以通过心理热线或者找人倾诉来得到解决、化解情绪的。
记者:精神疾病(包括抑郁症)患者,屡屡做出杀人、伤人等危害社会公共安全的行为,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李:这类人群,是一个特殊群体,在某些状态下,意识、自我控制或判断能力远低于常人,因此要加强对精神疾病患者的诊断治疗,使他们能够得到及时有效的康复。对这些病人的监护者来说,要加强督促,引起重视,发现反常情况应及时送诊。
记者:一方面是保障社会公共安全的呼声,一方面是精神疾病人群大量存在的事实,社会应如何化解这些不安定因素,帮助精神疾病患者走出困境?
李:除了加强对住院病人的治疗外,还应在社区内强化精神卫生服务,提供一些紧急状态下的行为干预。另外,全社会要通过宣传教育,提高公众认知,其实与糖尿病、冠心病一样,精神疾病都可归入慢性疾病。如果有此认识,减少对精神疾病患者的歧视,减少患者的“病耻感”,情况可能会好很多。统筹:胡键本报记者张迪胡亚柱徐剑桥刘可英珠海报道 (来源：南方日报)
(责任编辑：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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