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50年刚参加工作时2.8元的津贴,到1978年的117元,再到现在2200元的退休金,陈胜杰已经记不清自己这辈子到底挣了多少钱,他只知道现在的生活确实比原来好多了,可以“想吃啥就吃啥”了。
1950年,2.8元津贴全买了牙膏、牙刷和毛巾
算起来,1932年出生,18岁就开始工作的陈胜杰,也是老干部了。
15岁那年,他背着一些口粮还有母亲给的四五个银元,赶了两天路,到市里的师范学校读书。三年后他取得了一生中的最高学历——初师(即初级师范生)。
陈胜杰出生在甘肃省张掖市的一个农村,是家里的老小,上头还有5个哥哥,母亲生他的时候已经42岁了。小儿子向来是最受疼爱的,尽管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极度贫乏的年月,他还是享受到了和兄弟们不同的待遇——上学读书。
就在陈胜杰上师范学校的第三年,新中国成立了。那时的他对共产党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这个党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在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他就入了团,四年后经单位书记推荐,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家中最早的党员。
毕业后,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家乡的小学校里当一名老师,教四年级的语文和五年级的数学。“那时工资还是供给制的,就每两年给发一套单衣、一套棉衣,每月伙食津贴7-8万元(旧币,合现人民币7-8元),还发给日常生活费2.8万元(旧币,合现人民币2.8元)。”
第一个月补贴的钱,他全部买了牙膏、牙刷、肥皂、毛巾等日常生活用品。“没给家里钱,也没钱给啊,能把自己养活好就不错了。”最初几年,陈胜杰的钱只能勉强够自己花,后来虽然工资涨了,但自己的负担也越来越重,对老母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在逢年过节时给父母做几套衣服,买些吃的。说起这些,他至今仍有些愧疚。
1978年,每月工资能买一百六十斤猪肉
尽管那年月没有跳槽这一说,更没有谁想着跳槽,陈胜杰还是换了很多单位。在小学校任教满一年后,他被调到区政府当助理,之后便一直是听党的话,跟党走。
从县委宣传部干事到卫生科科长,从县文教部部长到乡党委书记,从职工子弟学校校长到县工商局局长,再从县人民银行行长到人大办公室主任,最后又从县政协办公室主任位上退下来。用陈胜杰自己的话说,他这辈子是“顺利的时间多,坎坷的时间少”,一辈子就在小县城里转悠,没享过有权有钱的福,也没受过没着没落的苦。
1955年工资改革,开始实行薪金制,陈胜杰每月拿43元。1978年,他的工资增加到117元。此后,在整个80年代工资一直是一两百一两百地涨,“其实真正开始大幅度增加工资,是在我退休后了,也就是90年以后了。”现在他的退休工资有两千多,是刚退休时的四倍多。
1972年,陈家已经有了6个孩子,一家8口人的生活全指望着他一百多元的工资。在那几年他的压力是最大的。虽说粮食的供给量不至于饿肚子,但肉、菜还是不常吃的稀罕物。
“那个时候是不能自己养鸡养羊的,尤其是城里工作的人,如果养了就要说你有资本主义的尾巴。”陈胜杰笑笑说,“要说我那时候工资也不低,如果以猪肉换算,可以买到一百六十多斤一等肉呢。”
那时,白菜和土豆是一年中最常吃的两样菜,每年每个孩子能有一身新衣服就算不错了,工资基本上是月月空,很少有剩余。到80年代中期,陈胜杰才有几百元的存款,就这还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1972年,他到北京出差,在王府井给大女儿和大儿子买了两双小皮鞋,一共花了十二三块钱,这在孩子们的记忆中,是他们小时候穿的最好的鞋子。
1956年,80元办了一场婚宴
2007年电视剧《金婚》热播的时候,陈胜杰和老伴聂兰芝没看,更不知道“金婚”的概念,儿女们也只是一次偶然的家庭聚餐中得知,这一年正好是父母结婚50周年。
1956年,陈胜杰在县委文教部工作时,经人介绍认识了还在县城小学念五年级的聂兰芝,8个月后便订了终生。那年陈胜杰24岁,聂芝兰17岁。
“当时结婚非常革命化,没有彩礼,也没有车辆接送,只是简单地用蓝色棉布给我俩做了一套新衣服,她母亲和姐姐就把新娘送到了我在县委的住房中。”腊月二十六那天,陈胜杰在县委食堂花了八十多元,待了3桌客,就算是结婚宴席了。每桌一共8个菜,具体有些什么菜,他已经不记得了,“总是有五六个肉菜的,那会还没有肉票限制,一斤上等猪肉才几毛钱,80块钱你说能买多少吧。”老人比划着“八”的手势,笑起来。
同事们依照革命习惯,没有送礼金,只是凑份子送了一些礼物。他现在还记得有好多山水和革命内容的画,“一个画张就两三毛钱,几个人合起来买上一张,再写点祝福的话,没有礼钱的,那就算是礼了。也有人送洗脸盆和暖壶的,那就比较贵了,一般都是领导和关系好的送。”
1997年,陈胜杰结婚40年后,最小的儿子也要结婚了。
有个顺口溜,是说结婚聘礼的,“六七十年代,三转一响:手表一转、自行车一转、缝纫机一转、收音机一响;八九十年代,三金:黄金耳环、黄金项链、黄金戒指;到了二十一世纪,住房一套、小车一辆,工作稳定。”陈胜杰的6个儿女正好经历了这种演变。
大儿子结婚时,是八十年代后期。没买房子,就是在老院子里挑了一间比较宽敞的,粉刷了一下当新房。最大两项开支,是给新媳妇花一千多买的金戒指、金项链和给她娘家送的一千八百元。再就是添床新被褥,给两人各买了三套衣服。宴席就在自家院子里办,从采买到做全是家人操办的,倒也省了不少钱。零零总总算下来,总共花了四千多元。
四个女儿虽然结婚时间跨了十年左右,但基本上都是三四套衣服,两床被子,一辆自行车,一个大衣柜,每人也就大约花三千多到五千元。
等小儿子结婚时,一切都水涨船高。虽然没有买新房,但家具、电器、“三金”一个都少不了,给小儿媳的衣服和礼钱也是大儿媳的好几倍。在城里口碑比较好的一个饭店里,待了20桌客,每桌都是两百多元的标准,再加上烟酒,只酒席就花了五千多元。
1990年,金戒指羽绒服随便买
陈胜杰的6个儿女都没有上过大学,3个上到高中,3个只上到初中。倒不是他没钱供孩子们上学,那时候学费并不贵。“那时候谁能想那么远啊,县里好多单位招工,就要城市户口的,我们有这条件啊。”说起孩子们上学的事,陈胜杰现在也很后悔,“那些都是好单位,很多人想考,还要托关系。谁知道它们后来会倒闭啊。”
1978年,大女儿高中毕业,就参加了县农行的招工考试,刚满17岁就开始工作。此后,只要有招工机会,也不管工作好坏,吴家的儿女和当时许许多多的城市青年一样,以城市户口的优势,满心想着进国有单位,端个金灿灿的饭碗。
大儿子退伍后,进了当时很红的县糖业烟酒公司。后来,大儿媳也调到烟酒公司开办的一个商场当营业员。到90年代初,小两口每个月可以拿到480元,“5块以下的零钱都乱放着呢,那是最好的时候,不缺钱,什么羊毛衫、羽绒服想买就买了。”陈胜杰的大儿媳对那段富足的日子记忆犹新。
三女儿进了县里唯一的榨油厂,那可真是红得发紫的单位。她穿的衣服总是全家最好的,现在还放着一件当时买的黑色皮毛大衣,虽然样式老旧了,但手感还是非常舒服。“五六百的戒指,说买就买了,都不问问家里。”陈胜杰对这个和他一样倔犟的三女儿,一直不知道该如何管教。
小女儿卫校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开始在医药公司上班。虽然工资不如哥哥姐姐多,但福利很不错,锅碗瓢盆、电饭锅、高压锅都是当时发的福利。小儿子开始工作的时候,已经是90年代初了,那时的工作就不是很好找了,但他还是进了在当时效益还算不错的化工厂当工人。企业国有的性质总是给人一种很安全的感觉。
现在看来,二女儿和二女婿是全家最有发展眼光的。90年刚过,他俩便在各自的单位办了停职手续,开了一间专卖烟酒的商店,成为县城中最早的一批个体户。“我刚开始的时候,不同意,觉得他们败家。”陈胜杰的脑筋在那个急剧变型的年代,有点转不过弯来,“那会儿他们生意可好了,就那么个土房子,每天从乡下来进货的人非常多,人忙得连轴转。”陈胜杰说那时在家里专门腾出一个房子来,给他们放货,现在都还有后来没卖出去的酒。
2005年,被女儿骗去了13000元
2005年,陈胜杰大病了一场。
引起这病的,是他的三女儿。2004年初,三女儿和三女婿在一个亲戚的劝说下,到云南打工,没想到一下子钻进了传销的圈套。明确知道女儿女婿在搞传销,是在一年后了,那时他们已经骗了很多朋友和亲戚。“她又打电话,又写信的,我能不信么?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有困难我都得帮啊。”在接到女儿的借钱电话后,陈胜杰给她汇去了13000元,“谁知道她连我都骗啊。”更让老人伤心的是,女儿女婿回来后,一蹶不振,既不想办法打工挣钱,也不给受骗的人道歉,每天就在家里呆着,白菜稀饭地混日子。
其实近十年来,不止三女儿让陈胜杰发愁,现在除了大儿女和二女儿还在上班,其他四个都下岗了。“他们都怪我不懂得为自己谋好处,工作了一辈子,多少也当过几天官,但子女的工作没解决一个。”
随着90年代初市场经济的确立和票证制度的彻底取消,改革开放的浪潮终于推到了这个西北小城。就像瞬间爆破倒下的高楼,烟酒公司作为县里的试点单位,第一个倒闭,大儿子大儿媳拿着三万多元买断工龄下岗了。
二女婿的商店在2000年关门了。县城中不但超市越开越多,香烟的专卖权也被烟草公司收去了,再加上他们的店面又小又破,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只能关门。二女儿又回到原单位制管厂上班。
下岗后,大儿子和儿媳白天在街面上摆个摊卖内衣袜子,晚上在夜市上卖灰豆汤、面食。白天,陈胜杰和老伴就帮忙择豆子,洗豆子,泡豆子,煮豆子。晚上,老伴和媳妇、女儿一起做面食。几年后大儿子、小儿子相继开了自己的商店,老伴又开始成天往儿子店里跑,帮着看看门,招呼招呼顾客,他戏称老伴这是上班,甚至比上班还要积极。
2008年,万事看开,知足常乐
1990年,陈胜杰提前两年退休。一个月两千多元的退休金,养活老伴和他是绰绰有余的。06年夏天,大儿子陪着老两口在北京、青岛、广州等地游了一大圈,这虽不是陈胜杰第一次出远门,但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旅游,也是他日常开销中最奢侈的一次。
2007年,因为听说买基金能挣钱,陈胜杰便动了买的心思。他拿出一万多元积蓄,让大女儿帮忙买了基金。其实,他不知道也不能预测股市行情,他和无数普通散户、基民一样,甚至根本不懂基金是什么。现在股市一路走跌,家里人瞒着他,总是安慰他“虽然在跌,但基金风险小,没事”。
陈胜杰也不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倒不是他有多少钱,而是他已经看的很轻了。老伴常开玩笑说他们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他也常和儿女们说生后的一些事情,他把生死都已经看开了。
有次,他聊天说到文革期间他被下放到农场劳动,还庆幸地说:“那时幸亏我身体不好,才没把我下放到酒泉的夹边沟农场,要不我可就真回不来了。”陈胜杰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但他是一个知足的人,最高兴的事情,就是逢年过节时,儿孙齐聚一堂,吃着他做的糖醋鸡蛋和红烧肉,听他讲那过去的故事。
(文中陈胜杰为化名)
(文\吴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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