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林：“资本主义复辟”给孙子带来生日礼物

　　1976年，张云林的大女儿陈英怀孕了。这是张云林的第一个孙辈，高兴之余，她注意到女儿的黄瘦，这不是一个孕妇该有的状态。她着实需要补补。她问陈英想吃什么，女儿说，就想喝加了黄豆的小米粥。张云林找出粮本，上次发黄豆票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无奈之下，只好去找邻居借黄豆。结果如她所料，一无所获。最后，给女儿端上的，是一碗稀汤寡水的小米粥。看着吃的津津有味的女儿，她默默念道：“有小米，已经可以了。”不知道是在安慰女儿，还是安慰自己。

　　“资本主义复辟”给孙子带来生日礼物

　　张云林做了一辈子会计，精打细算是她的职业本能，她和老伴都是解放前参加工作的老干部，待遇也比一般人家好。家里的生活一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回想起那时候为一碗黄豆小米粥委屈了女儿，老太太一阵唏嘘。“那时候不是买不起，是没东西买。后来才好点儿，到大孙子周岁生日的时候，84年，我抱着孙子上街买了一块糖糕和一支冰棍，是温州人在路边摆的小摊，没有用票！”老人说起这个特别的生日，得意地笑了起来。

　　在这个内地小城，1978年对人们来说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心动魄。张云林依然需要每天为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精打细算。一天，一个同事从福州探亲回来，带来这样一个消息：资本主义在“那边”复辟了！有了自由市场，人们下了班就可以在家门口卖东西，还有人干脆不上班了。虽说也从报纸上看到了“政策”，张云林还是觉得这与自己没什么关系。自从“反右倾”之后，她见到太多的人因为多说话丢了工作，散了家庭，温顺本分的张云林变得更加沉默，她一直坚信“少说话，多做事”就能过的好。复辟资本主义？这些人胆子太大了，我们可不能这样。眼下这样的生活虽然不富裕，可总不至于饿死人，比解放前，比六零年强多了，这就可以了。

　　沉默的张云林继续沉默地为这个大家庭日复一日地操持，用专业会计的思维统筹规划着每月固定的口粮，蔬菜和种种日用品。直到宝贝的大孙子周岁那天，她很想给孙子买点好吃的。她忽然想到，最近路边经常有些温州人在卖些自己做的小东西，或许有意外收获呢。她抱着孙子沿街走了近半个小时，最终给孙子买到了一块糖糕和一支奶油冰棍。看着孙子心满意足的样子，她默默念道，“你可是赶上好时候了呀。”

　　不久之后，传说中的自由市场来到了张云林的身边。每天下班，她都总要绕道蔬菜市场去看看，就算有时不需要买什么。“就是想看看人家那热闹劲儿，看着心里高兴。”而关于“资本主义复辟”的恐慌，早已随着这股高兴劲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张干部摆摊做起小买卖

　　放开的东西越来越多，用“票”的地方越来越少，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市场上的蔬菜虽说不用票，可是放了几天的茄子5分钱一斤，新鲜的茄子却要1毛2。单位里的年轻人已经不把自行车看的那么珍贵，被称为“一脚蹬”的摩托车才够时髦。

　　“我们那会讲究‘头年车子二年表’，你想想，为买辆自行车得攒一年的钱，就这样能买到就算不错的了。”说起这个，张云林忍不住比较起来。“可那会儿的年轻人，差不多人人都骑着自行车来上班。要是有哪个小伙子骑个‘一脚蹬’，后面能跟一群小姑娘追着。小儿子也跟我要来着，可是那一辆摩托就得好几千，比彩电还贵。我和老伴在当时都是高工资了，也就八九百块钱，哪有闲钱给他买那个。”那时候，张云林第一次感觉到钱原来能带来这么大的差距。

　　一天，在商业局工作的妹妹跟她分享了这样一个信息——她们很多同事通过单位进到一批儿童内衣和袜子，下班以后就在路边摆小摊去卖，周末还下县去赶庙会。除去管理费和吃饭，一天能净赚六七十块。

　　“你想不想干？我可以帮你进货。”妹妹说。

　　上街摆摊？！当了三十年国家干部的张云林一下子有点接受不了。“这样行么？万一被抓了可怎么得了？”张云林疑惑地看着妹妹。

　　“咱们一不偷二不抢，抓咱干啥？现在国家都提倡搞活经济，我们同事都干了半年多了，家里黑白电视都换成进口彩电了。”妹妹很坚定地说。

　　张云林前思后想，一天六七十，一个月只用周末就能多赚个洗衣机出来，诱惑太大了。可是自己堂堂的国家干部，去赶庙会卖东西？再说这不是搞资本主义么，万一过两天政策一变？…可是妹妹说的那么肯定，人家都能挣着钱，我又不傻又不笨…

　　两个月以后，张云林家里用上了最时髦的“天洋”牌双缸洗衣机。那台用了十年的单缸洗衣机被搬进了储藏室。

　　不成功的“下海”人

　　1989年，老干部张云林退休了。在家闲不到一个月，张云林就呆不住了。正巧这时有个朋友自己开了公司，亟需经验丰富的会计，吃了一辈子“公粮”的张云林就这样成了时髦的“打工仔”，每个月800元的工资。她的工作并不繁重，只是在其他年轻会计做完账之后做最后一遍审核。她第一次看公司的账本，心里居然起了一丝波澜。这辈子看过的账本堆起来应该比她自己还高，几十万几百万在她看来也不过只是数字。可是一直以来，她看到的那些数字都是国家的，可眼前这几十万的账目，却是属于自己的朋友。她被震动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喜欢自己的沉默本分。沉默了几十年的心，渐渐活了。

　　张云林是一个家族观念很重的人。在物质生活非常匮乏的五六十年代，家里很大一部分积蓄是用来接济农村亲戚朋友的“储备金”。 她的老家邯郸市武安县（现为武安市）毗邻山西，境内的矿产资源十分丰富。不少乡亲靠开发煤矿铁矿赚了大钱。

　　1995年的一天，一个远房表侄来到张云林家里向她借钱，说是想投资办一个石子厂，随后大讲现在国家政策好，很多大工程开工，武安当地这两年就要修几十条路，这边出石子，那边国家直接就给买了。“这会儿办石子儿厂，挖出来的不是石子儿，简直是造钱。要不姑你也入股吧！”张云林现在还能回忆起表侄那时言之凿凿的样子。

　　谨慎的张会计当然不会这样轻易就被说服。她翻报纸，看电视新闻，还找人打听修路的消息是否属实。折腾了半个月，表侄有点等不及了，几次打电话来催。这时候张云林心里已经有了八分的意向。投资，入股，做老板，这是张云林想了很久的事情。为别人管了一辈子账，什么时候才能给自己管账？终于，这个沉稳了一辈子的离休干部决定跟表侄一起“做点事情”。可是她那倔强的老伴却坚决不同意这次投资。原因很简单，老两口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四万块钱，这样交给一个农民，行么？张云林没再听老伴的，把钱信任地交给了表侄。

　　三个月过去了，武安那边安安静静没有一点消息。老太太有点沉不住气了，她自己跑到了石子厂的工地，除了新添置的几台机器躺在那里，其他一如三个月前的安静，没有一点动工的痕迹。又气又急的她直奔表侄的家，却是“铁将军”把门。邻居说，去旅游了。

　　张云林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还是被亲人骗了。可是事已至此，只能想办法补救。既然他们不干，那只好自己干了。办执照，招工人，翻账本，找销路。老太太在这个90年代中期还没有自来水的小山村一住就是半年。终于，石子厂开工了，做成了第一笔生意，眼看就要回本了。就在这时，消失了半年的表侄突然出现,要求分红。曾经的亲人撕破了脸皮。机器被偷走了，办公室被砸了。张云林欲哭无泪，只得回家。让她想不到的是，更坏的消息在等着她，她的老伴被诊断为癌症。

　　一年半以后，张云林送走了和她吵吵闹闹一辈子的老伴。 “我归根到底是个管账的，怎么也做不了赚钱的事儿。那会人人都‘下海’，看别人挣钱心里痒痒了。结果钱没挣着，人也没了。”张云林望着相框里微笑的老伴，留下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为休闲进股市　但求每天高高兴兴

　　爹走了，儿女们商量着，怎么也得给娘找点事情做。小儿子出主意说，“让她跟我炒股吧。咱妈是会计，学这个应该很容易。”

　　年近古稀的张云林第一次是被儿子拉进交易大厅的，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那里没有她想象中的紧张，人们似乎都在安静地交谈。更让她高兴的是，这里有许多和她年龄相仿的老年人。孩子们平时上班，这下可有说话的人了。

　　在沪指800点的时候，张云林花2000元买进了她的第一支股票——上海石化。从这以后，每个交易日，张云林都会出现在证交所，和老头儿老太太们交流，今天这支股票涨停了，最近大盘可能会涨，买短线机会大…

　　“我不是为挣钱，就是为了消闲解闷。”张云林说。她这一辈子休闲活动几乎屈指可数，除了五十年代初期，单位组织的几次交谊舞会，就是单位偶尔发电影票看几场电影。这次总算有个机会休闲一下了。

　　这项休闲活动张云林坚持了将近10年。屈指算来，老太太几千几千的投入前前后后已经赚了三四万元了，不仅如此，她还把原本不炒股的两个女儿拉进股市，帮女儿选股票，讲常识，俨然一副专业老师的模样。直到今年年初，老太太觉得自己精力不够了，才把手里的股票转的转卖的卖，在沪指六千多点的时候全身而退。

　　“您太明智了！”我实在忍不住由衷赞叹。

　　她摇摇头，再一次强调，“我炒股原本也不是为了挣钱，就是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再说钱这东西，啥时候能挣到头啊？现在吃的好，穿的好，我还求什么呢。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每天高高兴兴的不比啥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