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郭锦度的求富之路
堰桥的乡镇企业改革全国闻名。由于参观考察者太多,清早就要预约接待。考察人数最多的一天,在堰桥影剧院招待所开了70多桌。那一年估计接待了20万人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徐笛 | 无锡报道
2008年12月18日上午10时,67岁的郭锦度没有如往常一样出现在老年活动室,他特意留在家里,看中央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大会的直播。
即便在家里,他也戴着灰色鸭舌帽,外衣敞怀穿着,脚上是一双发白的千层底布鞋,
郭家客厅桌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座尺把高的毛泽东铜像。郭锦度的老伴儿说,不管家搬到哪里,这尊铜像一直摆放在客厅中央。
不想再做农民
戴圻村,地处无锡市区东北部,从地图上看,向北跨一步就可到富甲一方的江阴市。
1942年,郭锦度出生在这个小村里。父母都是种地的,家里还有五个弟弟,一个妹妹。
自己家没房子住,只能寄住在别人家,每搬一次家,郭锦度都会遭人嘲笑。“那时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大米,吃的是糠菜瓜,穿的是破拉拉,补丁上面缝补丁。点灯靠老爷,点火向人借。”他随口就说出这么一长串。
郭家因为没钱买火柴,灯很少亮。逢年过节,郭家老太爷会跑到村口的庙里,向观音菩萨像前的蜡烛借个火。
也是因为家里穷,郭锦度初小毕业后就当起了放牛娃。放牛所得还是无法让全家人填饱肚子,身为长子,他想赚更多的钱,补贴家用。与牛群相伴六年后,改变命运的契机来了。
1958年,郭锦度17岁。此时,大跃进运动正如火如荼,大批新兴工厂开张,人民公社和生产队也张罗着办工业企业。
郭锦度的表哥在县城当铸铁工,身边缺帮手,便把他带到工厂里当学徒工。半年后,增产中的堰桥电机厂急缺铸铁工人,郭锦度刚好补了缺,成了一名正式工人。
自此他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转变,由贫农变身人人羡慕的技术工人。
郭锦度的任务是铸造电动机的铁皮外壳。但不识几个大字的他却看不懂图纸,也不知如何按比例浇筑,更何况图纸上还有A、B、C、D等英文字母。
郭锦度发誓要牢牢抓住这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为此他开始自学,向人借语文书读字、借算术书学演算,还抄写英文字母。
不到一年,他就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每个月有了28元的固定收入。更令他高兴的是,他终于可以担起重担---补贴家用。
可是好景不长。1959年,长江洪水冲毁了华东地区的农田,急于上马的工业企业也开始陷入困境,重复建设导致大量同类型企业亏损。堰桥电机厂缩减人员,郭锦度“下岗了”。这也促使他终于走进了济南的军营,并在这里延续了读书梦。
1967年,家里人开始张罗郭锦度的婚事。隔了一年,经姑姑的介绍,郭锦度结了婚成了家。“摆了一桌酒,我老伴儿当时也没什么嫁妆,只身一人来到我家”。
退伍后,郭锦度回到戴圻村,但他绝不想再做农民。在一位同乡帮助下,他进入了无锡县农具厂,一身的手艺让他刚进厂就当了官---车间主任。
他的工资是每天一块四毛钱,比户口在城里的工人工资低,但在当时一个月30元左右的收入也算挺宽裕了。可令他郁闷的是,这些钱大部分要上交给生产队,因为他的户口仍在农村,他还是生产队的人。
生产队按人头发口粮,每人每年发大米540斤。口粮有郭锦度的份儿,但他却不在队里干活,这可不行。郭锦度得每天向生产队上缴一块两毛钱,相当于买两个工分,“年终时生产队再按每天一到两个工分给我发钱,大约两百多块。我妻子一年能得不到两百个工分,一个工分合五毛钱,一年也就能赚不足一百块钱。再加上在工厂我每天赚的两毛钱,一年下来,全家收入有四百多块,勉强够维持生活”。
郭锦度一家四口一年能分大米2160斤,但这远不够吃,还得到粮站买大米,当时一斤大米一毛四。
精通业务的郭锦度很快又升迁了,当上了厂里的党委委员,工资也涨到了每天一块八毛钱。他所在的农具厂也改了名---无锡县钢铁厂,并且名副其实地由专打镰刀转向生产轧钢,还行销海外。
郭锦度家的日子也跟着蒸蒸日上,他坚持让一双儿女到戴圻小学读书。孩子们几乎没下过田。那时向生产队缴的工分钱依旧一点不能少,要供两个孩子读书,吃穿就要差一些,喝稀饭的日子比较多,清汤寡水拌着地瓜干、萝卜干下咽。
郭锦度不希望儿女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进城市当工人才能过上好日子。那时他没想到,下一代人还有更多的可能。
你坐这个位子就要保证票子
1978年12月,改变中国命运的会议在北京召开。“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这十五个字,郭锦度是一口气说下来的。这句话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轨迹,包括郭锦度。
无锡县委组织部找到无锡县钢铁厂,希望寻找有一线工作经验、又有经济建设热忱的人才。钢铁厂推荐了在工人中颇有声望的郭锦度。
1981年,郭锦度获任无锡县堰桥乡副乡长,主管工业,同时兼任乡工业公司总经理。这个半官方性质的组织早在12年前就组建了,下面管着不少乡镇企业。
“这里的农民都不肯守着土地过穷日子,不办工业,农民没法富起来。”郭锦度说,“无锡自古就有着趋利的风气。”
史记载泰伯不肯屈于王而奔吴,吴地便是今日无锡。泰伯率领当地居民兴修水利,使得农田肥沃,交通便捷,百姓栽桑养蚕,“数年之间,民人殷富”。唐宋时,太湖周围的卑湿之地被改造成了河渠纵横、湖塘棋布、排灌结合的水网系统,太湖之滨稻垛成堆。至京杭大运河开通后,无锡逐渐形成了全国有名的米市和布码头,“商旅往返,船乘不绝”。甲午战争后,有识之士主张“实业救国”。1900年,荣氏家族便从这里起步。1956年,中国第一家乡镇企业---春雷造船厂在此生根,随后乡企之火便延绵不断。
1982年秋,堰桥乡阴雨绵绵,成片稻谷浸泡在水中。17个实行了分田到户的大队队员急着抢收,而另外两个未推行分田到户的大队却出现了稻谷烂在田里的情况。“这就是承包责任制的威力。”郭锦度说。
当年11月的一个晚上,堰桥乡党委书记倪品良把郭锦度叫到了自己屋里。那时候干部们都住在公社大院,郭锦度经常忙得连周末回一趟戴圻老家都不能保证。
倪品良问:“乡镇企业得上利润啊,我看能不能也搞搞承包制,你回去想想看。”郭锦度的回答是:“我觉得可以。”这次简短的谈话促成了一场大改革。
郭锦度想应该先找个小厂试验。当时堰桥乡的乡镇企业基本上是“大呼隆”的经营方式,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企业亏损也是常情。乡镇企业的领导也多为“照顾性就业”。一些社队老干部,没力气下农田了,就安排到乡镇企业。
一个亏损额达5.74万元的服装厂进入了郭锦度的视线,“服装厂换了三任领导都是外行,这回一定得选个内行来承包。”
郭锦度开始找厂里职工轮流谈话,了解他们的意见,并最终确定了3名候选人,乡党委商议决定由职工大会投票选出厂长。
一周后,职工大会在厂房里召开,原厂长不愿意承包,当场被宣布免职。其他3位候选人上台发表“竞选演说”,其中一位叫杨汉斌的裁缝许诺“工人一个不减,上缴社队的钱一分不少,工资还要提高30%”。
他的承诺赢得了全厂49名工人的信任,最终全票当选。郭锦度告诉他,“你坐这个位子就要保证票子,票子保证不了你就得让位子”。
12月1日,全厂盘点库存,2日新厂长上任就宣布生产车间采取定额计件制管理,每个工人每天要做7件衣服,超额完成有奖。
非议接踵而至。有群众写信到无锡县,状告堰桥乡用人不当。
每一天,郭锦度都要到服装厂看看,“一定要保证效益,大家都期盼着25日做结算的那一天”。
25日一早,郭锦度就带着乡里的会计来到服装厂。经过核算,49名工人出勤24天,完成产值15722元,实现利润490元,工人每天得工资2.10元,比原来多了1块钱。
这个结果增强了郭锦度的信心,下一步他要在大一点的厂里做试验。
一年估计接待了20万参观者
目标锁定无锡县橡胶厂。这回郭锦度不再一一劝说职工搞改革。他把服装厂的账本摊了出来。橡胶厂职工全部同意进行承包改革,并选出了两位承包厂长。一个月后,结账结果再一次让人惊喜。
每晚回到宿舍,郭锦度都召集其他干部来听他汇报企业当日的生产情况。乡党委决定自1983年3月起乡办18个厂同时开展承包责任制改革。
不久,无锡县召开干部会议,一些领导公开指责堰桥乡“走资本主义道路”、“培养大地主”。有下岗厂长还把抗议信写给了无锡县委书记。堰桥乡党委一度也想打退堂鼓。
但县委领导一直支持这项改革。郭锦度记得,时任县委书记温耀邦对他说:“那些群众来信都放一放,让历史来作公正的评价。”
有了“尚方宝剑”,改革在堰桥继续着。1984年,堰桥跻身亿元乡队列,江苏省委省政府为此奖励了一辆上海牌轿车。
同年,无锡市委副书记郁谦到堰桥调研,他将堰桥的改革总结为“一包三改”。
“一包”就是实行以厂长、经理为主的经济承包制,承包者承担企业全部责任,在完成利润上缴指标后,其报酬可高于本人工资的30%。如完不成任务,则与工人一样按比例扣除基本工资。
“三改”则是改企业干部由“任免制”为“聘用制”,完不成承包合同的,一律就地免职;改工人由“录用制”为“合同制”,不端“铁饭碗”;改“基本工资”为“浮动工资”,充分体现多劳多得、不劳动者不得的分配原则。
经过理论化包装,这个好记又顺口的改革名词传遍了中国。1984年春天,《人民日报》头版以堰桥的乡镇企业改革为题刊发通讯,并配发短评称,要把“包”字引向乡镇企业。
这篇报道引来了全国各地的“朝拜者”。
郭锦度感叹,1984年整整一年没怎么在家吃过饭,每天都在陪客人。每位来客要交50元接待费,因此当年乡里还赚了一笔。
由于参观考察者太多,清早就要预约接待。考察人数最多的一天,在堰桥影剧院招待所开了70多桌。那一年估计接待了20万人。
刚到乡政府上任时,郭锦度的工资是每月54元,80年代末90年代初,已经涨到了近千元。经济宽裕了,郭锦度想赶快盖个房子,把妻子孩子也接到堰桥乡来。
1988年,郭锦度把戴圻村老家的房子卖了,在堰桥河岸边盖起了一幢二层小楼。
楼上楼下加起来共有7间房,每个楼层都有洗手间,装有浴缸和冲水马桶。小楼建成后,郭锦度将妻儿接了过来。妻子被安排到无锡县毛线厂做纺织女工,一个月有300多元的收入。
女儿郭美芬也被安排到了这个厂。初中毕业后,家里不宽裕,她没能继续读高中。这至今还是郭锦度的一件心事。
小姐姐两岁的郭晓庆到堰桥中学读了高中,毕业后他找了份文职工作,在供电厂管业务。
成家后,郭美芬和郭晓庆两家人仍住在这幢二层小楼里。
退休后自得其乐
1992年,邓小平南方讲话后,无锡乡镇企业掀起了又一轮产权更替的变革。“厂子由个人买下来,归个人所有,企业发展也由个人说了算”。郭锦度不再是这轮改革的先锋,他是旁观者,“那时我已经退居二线了”。
1993年,郭美芬的女儿出生了。她常埋怨父亲重男轻女,自己如果读了高中,就能评上技术员,工资也能增加一百多。郭锦度解释,那时家里实在没钱了。或许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他常给小外孙女买玩具。
新千年肇始,60岁的郭锦度正式退休。
不久后,郭美芬搬出了二层小楼,自己买了楼房。郭晓庆也紧随其后,在开发区买了房子,2000多一平米。“房子不算贵,儿媳自己开服装店,儿子一个月也有几千元的收入,买房时我们没给钱。”郭锦度的老伴儿说。
退休后,郭锦度的生活规律多了,“早上送刚四岁的孙子上幼儿园;八点半到十点半,是雷打不动的与老干部们喝茶聊天的时间;下午看看报纸,晚上就陪孙子玩。”
六年波澜不惊的日子过去了。
这段时间郭锦度突然又忙了起来,常往乡政府跑,接受各地记者的采访,“都是让我回忆一包三改,中央电视台记者还到我家里来了。”
如今,他家的二层小楼里添置了柜式空调、冰箱和地毯。
附近的一位乡绅赠送了一副对联给他,上联“千秋笔墨惊天地”,下联“万里云山入画图”。郭锦度总觉着,“一包三改”就藏在对联中---千秋笔墨,说的是这个改革让乡镇企业异军突起;万里云山,不就是指堰桥登上亿元乡榜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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