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香港著名词作者林夕--悲伤的歌给人留下的印象更深刻
写歌词的林夕出书了。他的随笔集《原来你非不快乐》去年底由上海贝贝特出版,这是林夕在内地出的第一本书。该书收集了林夕近两年写的文章,内容涉及工作、时事、社会民生、生命等。
文/ 刘莉芳 整理/ 张思(实习) 图/ 任玉明
“我是谁啊,我算什么呀,凭什么让那么多人排队等着听我讲座?”去年12月21日,林夕在人大开讲座,因为观众爆满,场地必须临时调换,演讲因此推迟了一个多小时,现场一片混乱。林夕主动去安抚观众,跟观众签名合影,赔不是。
这次活动的内地方工作人员透露说,在巡讲之前,林夕病得说不出话来,主办方已做了取消活动的准备。林夕说,没关系,听说打一针类固醇可以缓解病情,我试试。林夕此行安排了5 场讲座,以及17 家媒体总计22 小时的专访。主办方本来预备让林夕自己砍掉一些行程,但林夕照单全收。一周两座城市,每天忙到凌晨3 点睡觉,早上9 点起床。乔娟说,林夕是那种对自己的体力没有底线的人。只要是他答应的,一定办到。
有观众问林夕,经济危机了,你出书是不是在另辟财源?林夕不介意地笑起来,赞这是好问题。有人以为林夕此次内地之行发财了,但实际上为了让更多人知道这本书的“快乐哲学”,林夕甚至愿意自己掏机票钱来做宣传。爱喝可乐的林夕知道出版社经费紧张后,喝完酒店房间提供的三瓶可乐,让助手去外面的超市买。
一边是可乐,一边是枇杷膏。林夕蜷在椅子里。这是早上9 点半。屋内窗帘拉着,一股熬夜的味道。林夕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回答那些可能已经被问过无数遍的问题,他笑着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没关系,我可以讲得生动点。
很多人以为林夕只是一个歌词大王,写情歌一流,但梁文道说,林夕是一个“愤青”,“他每天看七八份报纸,看到生气处,拿着报纸在那儿骂,‘他妈的,太混蛋了’。”那时,林夕是商业电台的创意总监,梁文道是电台一台的台长。两人经常聊天,从节目制作聊到经济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全球一体化对香港的影响等等。
林夕在《苹果日报》上开了“常言道”专栏,逢周五至周日,500 字短文,点评时政。他连着三天骂余秋雨,分析台湾政局,大骂陈水扁。林夕的时政文章和歌词不同,没了优雅含蓄,拉开架势就骂,“骂风”犀利好玩。
林夕还在《明报周刊》这份开香港娱乐八卦先河的报纸B 叠上开设新诗专栏,一周一篇。在一份不搭界的媒体上,林夕把新诗写得很小心,很浅显。他知道,保留说话的途径和权利是要紧的。
他曾经把新诗《人造卫星》收入陈奕迅的专辑《Special Thanks To》。可惜,这是后者最不卖钱的一张专辑。林夕很无奈,感叹新诗和商业格格不入,把这首歌词收入了《原来你非不快乐》。
林夕还写鬼故事。1992年出版的《 似是故人来》,书名貌似是和明星交往的幕后故事,其实是20 个鬼故事的集合。林夕在序言里这样保证:“如果读者看完鬼故事以后不难过也不惊慌,作者一定加倍难过与惊慌。如果读者没有魂飞魄散,作者肯定永不超生。”
林夕还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爱好。在过去的20 多年里,他一直很喜欢跟着房产经纪四处去看房,最爱看二手房。他从1988 年起开始炒楼,能把上海楼盘分析得头头是道。他被称为“地产小王子”,赚了几千万元港币。更出奇的是,在经济危机来临前,他如有神助地收手,几乎没受影响。
诗人、作家、投资人,林夕的身份很多,最重要的当然是那个为王菲、陈奕迅、张国荣、黄耀明、罗大佑等人写歌词的林夕。那些著名的歌,比如《红豆》、《十年》、《皇后大道东》、《红》等,和更多的你可能不知道词作者的好歌,让他拿遍了港台的歌词奖项。今年1月,由香港电台主办的“十大中文金曲”将本年度的“金针奖”(终身成就奖)授予林夕。
B=《外滩画报》L = 林夕
想不到好的歌名,就去洗澡
B:你从中学开始填词,具体是怎么走上填词这条路的?
L:初中二年级时,我对英文的兴趣比中文浓,喜欢叶芝和埃兹拉?庞德的诗。到了三年级,我看了一本杂志,香港一个基督教团体办的《突破》。某一期《突破》介绍了台湾诗人周梦蝶。周梦蝶是在民国后期去台湾的,他的诗很难找。《突破》介绍了他的诗,我很喜欢,开始觉得中文有趣。于是找很多新诗来看,开始看古典文学,还找些歌谱来填,比如“生查子”、“水调歌头”,找它们的白相词谱来试着填。
上世纪70 年代中期,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电视剧开始流行。《上海滩》、《家变》、《狂人》,几十、上百集的电视剧每天陪我们吃饭。每天听片头曲和片尾曲,耳濡目染。一首主题曲能表达出上百集复杂的剧情,好厉害。我在洗澡的时候,自己试着填《陆小凤》的片尾曲《鲜花满月楼》,但是水平差得很远。《倚天屠龙记》是黄霑填的。我很佩服黄霑,这首词填得既浅白又斯文。这两首歌引发了我写歌词的兴趣。
所以,我为什么走上填词这条路?是被香港的电视剧、娱乐圈感染的。
B:很多人都喜欢在洗澡的时候唱歌。
L:洗澡很科学。在精神状态赤裸的时候,人会比较放松、坦诚,脑筋会跑向另一个世界。一些重大决定是在洗澡的时候做出的。有时,我写歌词写了一半,想不到好的歌名,就去洗澡。
B:你在大学主修翻译,为什么选这门课?
L:我是故意选择翻译专业的,因为文学作品可以自己看。很多现代文学的老师,只是给学生一些资料而已。谁在什么时间加盟左联,有什么影响,这些自己看书就可以啦。讲古典文学的老师,讲话的节奏又慢又闷。
翻译是一个活生生的过程。通过翻译,你可以找到不同的语言方式进行比较,训练头脑,锻炼文字。当时有一门翻译评论课,要求分析卞之琳、朱生豪、梁实秋三个人的莎士比亚译本,比较他们各自的翻译手段和态度。我们先发表意见,然后老师总结。这样的训练很好,不只是上课那么简单,而是比较科学化地看待问题。
不过,考试还是要死记硬背莎士比亚作品和各个译本。我觉得很奇怪,应该训练、考验我们的是分析能力,不是记忆力嘛。
B:你不是乖学生吧。
L:一点都不乖。我很看不起一些老师,他们没有心思教书,都在念书,抄资料。早上8 点半,我与其去上课,不如10 点起床,自己上网找资料。后来,我当上了助教,比较反叛,不正常,穿衣服很怪。
B:那你怎么混考试?
L:我是天生的考试机器,记忆力挺好,背了七成的莎士比亚原文和三种译本。老师有可能会出题的地方,我都背下来。会考也一样,中国古代历史上的年代,我都记得。
B:你以前信基督教,后来转到佛教,现在常谈老庄。中间有什么转变?
L:对基督教的反叛是在大学,那是20 多年前。中间曾经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多多少少和写歌词这个行业有关。不断的思考,让我爱上了哲学,在不同的哲学里找到和自己对味的佛理,后来就从佛学变成了佛教。
播下“红豆”,换来“催眠”的机会
B:在讲座中,很多观众想多知道一点明星的八卦。大家都想听你讲张学友的八卦。
L:这一定会让大家失望,我不会多讲。我能讲的是无关痛痒的小节,报纸上已经写过了。
不过,我们不必从成年人的角度去要求年轻观众。我们也曾年轻过,也曾真的流泪,疯狂地崇拜偶像。一个人难得那么疯狂。越不值得崇拜的,就越值得纪念。我觉得这样很好。以后你就没有这种热情了。成年人最无趣的地方,就是只做值得做的事情。
顺其自然吧。观众很在意八卦,这是人之常情。偶尔干一些对这个世界的整体建设没什么好处的事情,也是一种松弛。比如留心谁家的狗病了。等于是看一场周星驰的电影。
B:《北京欢迎你》是你写的,我最近才注意到,之前听了很多遍,没想到是你的作品。
L:我也没有想到这是我写的。我写东西,不是为了批评、冲击别人,而是为了写一些对这个世界有好处的东西,或者我自以为有好处的东西。就算是为这个民族吧。民族是长存的。我从来对体育竞技没有兴趣,因为它是一个少人欢喜多人愁的游戏。站在领奖台上的胜者只有三个人,而且还要分出高低。何必呢?难道一个人的目标就是拼命去追求零点零几秒的成绩吗?挑战体能极限,当然是一种成就。可是我从来不觉得那有什么好骄傲的。
B:《北京欢迎你》写得很家常。
L:对,奥组委希望这首歌很家常,朗朗上口,所以我写得比较简单,不像我以往的风格。我其实是在走钢索,用最流行的手法去暗喻、表达一些比较深的道理。有时歌会比较复杂。比如王菲的一些歌,你必须到某个年龄才能真正地消化。所以我很奇怪有些年轻人那么喜欢王菲的某些作品,其实他们好像还没到这个地步吧。
我昨天听说有个投票,他们最喜欢我的歌是王菲的《红豆》。我有一点失望。我并不是为《红豆》感到惭愧—《红豆》比较好消化,谈到了感情真正的玄妙地方—而是我还有其他更有深度的作品。
《催眠》、《开到荼蘼》和《红豆》的设计完全不同。《开到荼蘼》的音乐很英伦风,给了我一种氛围去写很不一样的东西。《红豆》旋律接近小调,我不可能卖弄小调,去写魔幻现实主义。所谓靠谱,就是靠着你的谱,去写一些比较出彩的东西。
王菲的《烟》,我比《红豆》更满意。《烟》的境界很抽象,其实这首歌是说心瘾。在歌词中,我故意不写出上瘾的是烟还是什么。“瘾”可以是你对理想的过分追求,也可以是对一个人的感情,对某种主义的盲目崇拜。
《烟》的内涵很深,但是这首歌从来不会打榜。这就是我们身处的矛盾的地方。我一定需要每年播下一些“红豆”,换来两个“催眠”的机会。
用不牺牲自己原则的方法来促成事情
B:制作人还是说你的作品太深。
L:有一个制作人曾经说,很奇怪,按照香港的反智化取向来看,我应该是不能生存的。其实和人沟通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只写《催眠》,哪怕只有几个人懂;另一种就是我这样,偶尔写一些浅白的东西,写一两句容易消化的道理,选择最容易流行的字眼,或者创新一些字眼。白居易的诗很浅白,可是有谁说过白居易不好?我就偶尔变成李商隐,变成苏东坡吧。我的难处在于,要为不同的歌手写歌,不像宋朝词人那么幸运,自己可以随便挑一个曲牌。刚才我们觉得《红豆》浅白,但是试试把《红豆》给Twins 唱?不能放弃Twins,因为她们对年轻人影响力很大。这不是贪恋所谓的影响力,我完全不在乎这些。创作要讲良心,我会在写出年轻人的心态、共鸣之余,写一些简单的道理。
我写过一首歌叫《士多啤梨苹果橙》,这首歌的手法很轻松,像儿歌、绕口令,说的是女生为了追求所爱的男生,追求自己的外在美,每天减肥,只吃水果。我想说的是,这样会忽略真正的爱,失去自己的很多东西。这首歌在香港很红,是成功的“儿童文学”。
B:既要浅白,又要深刻,听起来不太容易做到。
L:作家有自己喜欢的一套路数。可是一个写流行歌词的人,如果想写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必须了解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人沟通。如果因为这样,我被批评为很商业,很会生存,被人瞧不起,都没有关系。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妥协如果不牵涉人格,不会因此对社会产生坏影响,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和价值观,我就认为不是坏事。你以为自己是谁?是上帝吗?你以为自己的想法是真理吗?如果这样想,你才是最危险的。换个说法,妥协就是听别人的意见。用不牺牲自己原则的方法来促成事情,这才是另一种艺术。
现在,我每周在《明报周刊》这样一份娱乐媒体上发表新诗,这对新诗的普及,比在一份纯文学刊物上发表更有用。当然我也有牺牲,写得比较浅白,比余光中浅一点,比徐志摩复杂一点。
B:你说过你不怕死,那么你害怕有一天写不出好歌词吗?
L:我随时对死亡有心理准备,这是真的。当然我也不会假到说,最好快点老。一切顺其自然。可是偶然看到自己的脸比以前老,难免有一点唏嘘。
我不怕写不出好歌词。如果写出来的东西让我自己不满意,或者写的过程让我太为难,要妥协到连我都不愿意的地步,我就不写了,不会等到写不动的那一天。
B:你的歌词似乎有美化了的伤感。
L:有些电影看一次,哭一次。这不是卖弄悲伤的美。能够流泪,难道不是好事吗?对一切麻木,总是批判世界,是好事吗?有时候,让心软一下,感性一些,我觉得是好事。其实,我自从2003年以来,已经很少写纯粹悲伤的歌或者是绝对的情歌了。但是和快乐的歌相比,悲伤的歌给人留下的印象更深刻。
B:现在有很多歌和歌手很红,但是我们朗朗上口的歌还是十年前的那些老歌,不是新歌。
L:这是很自然的。一般地,流行歌曲的受众不超过30 岁。一旦超过30岁,除非你从事这个行业,否则不会主动去听音乐,也不会很在意排行榜上的歌,更不会特意上网搜索新歌。因为你接触的世界不同了,所以比较留恋过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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