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冰心
文/马治权
我停在了一棵松树下,深深地呼吸着。这时,树上突然掉下来了一块积雪,核桃般大小,正砸在我的肩上,然后粉碎——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冰心。
有些人终生都在寻找,像蝴蝶,功夫用在了飞的过程上,而有人却在等待,在等待中塑出一个美丽的世界,像桃李,像今夜的雪……
对冰心老人的作品印象最深的是《小桔灯》,其余的便记不得很多。另外还看过她与吴文藻的爱情故事,仅此而已。然而冰心的知名度却很高,也受到人们广泛的尊重。其中原因可能很多,但最主要的恐怕是因了老太太的人品。从冰心的《小桔灯》看出,冰心是一个纯情的人,正直的人,有一颗极其敏感的心。
新中国成立以后,冰心基本上没写太沉重的文章(解放前曾有几篇反映封建社会对人性摧残的“问题小说”,如《斯人独憔悴》、《去国》、《秋风秋雨愁煞人》等),是无感而发?抑或是有感而不能发?我想后者的可能性最大。
我们稍加回忆,便可知道这种推测的合理。新中国成立以后,有两个阶段是创作的黄金期,一是合作化时期,一是抗美援朝时期。前者柳青写出《创业史》,后者巴金写出《英雄儿女》。冰心没有革命的经历,对土地合作化不会有太大的热情,或许她还有一点小资情调,对那种暴风骤雨般的分田分地和暴风骤雨般的收田收地持有恐惧和不解的态度。后来的事实证明,柳青的《创业史》的哲学观恰恰背离了历史发展的规律,巴金的《英雄儿女》也有一个“血洒何处”的问题。
紧接着就是“反右”和“文革”,冰心本人和她的不少朋友都受到了冲击和牵连,作家成了“泥菩萨过河”,文章才气成了“灾难”。当然还有“高大全”,但冰心爱说真话,对那样的文章没有激情,所以也不可能再去写大部头作品。“文革”结束之后,冰心应该写点“大文章”,可她已经老了。
我见冰心,正是在这个时期,她80多岁,坐在轮椅上,态度和蔼,容颜慈祥,然而仍很智慧。我在见她之前,特意去书店,想买她的一本书让她签名,但没有买到,便只好买了一个日记本。冰心在日记本上写了两句话:专心地学习,痛快地游玩。
我那时正在筹办一本杂志,踌躇满志,对这两句话并不能理解,觉得她写得太随意,既没有赠我两句古诗,也没有写点尼采或叔本华,她是大作家,写过几百万字的晶莹清丽的文章,也翻译过泰戈尔,胸中自然存有大量的锦句妙语,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是两句大白话。
冰心去世时,我是想写点文章的。我前后见过她三次,一次是去拜访她,一次是为杂志题词,一次是为邹人倜先生题写“童话世界”。那时不兴润笔费,我们去时只带几斤水果。到家中后,冰心老人与我们见个面,便由人推到书房为我们题词。两次题字,都写在一尺见方的纸上——笔道老拙而情趣稚气。
但我终究没有写出,我觉得我与冰心的故事太平淡,不够引人入胜。这次出版我的散文集,我也没有想到她。一个老太太,一个年轻人,一句“专习地学习,痛快地游玩”,仅此而已,不够曲折,不够震撼。
不过,我还是动了笔,触及我灵魂的是一块小小的雪团。其时我正在“丈八沟宾馆”开政协会,漫天大雪整整下了一个夜晚一个白昼,在晚饭后骤然停止。人们都去跳舞了,我却舍不得雪景,在院子里漫步。“丈八宾馆”也叫“陕西宾馆”,共九座别墅,当初是为毛泽东等九位领导人建造的。我下榻在毛泽东的一号院,出门沿小径向松林走去,世界出奇的静谧。我置身其中,脑海旋转着,想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这个意境。思来想去,却只想出“简单”两字——好一个简单的世界,万籁俱寂,银装素裹,雪塔林立。上世纪50年代的苏式建筑,50年的松树,让人有一种肃穆庄严感。
我停在了一棵松树下,深深地呼吸着。这时,树上突然掉下来了一块积雪,核桃般大小,正砸在我的肩上,然后粉碎——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冰心。这冰清玉洁的世界不就是冰心吗?她简单,只有一种颜色,但她纯洁、高贵、平实,然而她又异乎寻常的大气,一片一片,不动声色,竟然构筑出如此雄宏的规模……
至此,我明白了:凡是伟大的,都是简单的;凡是深刻的,都是平实的。“专心地学习,痛快地游玩”,不正是冰心的又一本《寄小读者》吗?活了半辈子,只知道前者,却不知道后者,尤其是现在做家长的。其实人类的终极目标,说到底,不就是这么两句话吗?冰心可谓悟出了作文做人的大道理,用大白话,言真世情。“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写到这里,我不禁又想起冰心赠铁凝的一句话:“不要找,要等。”同样是大白话,却让铁凝记住了,让我记住了,让世上的旷男怨女记住了。人生莫不如此。有些人终生都在寻找,像蝴蝶,功夫用在了飞的过程上,而有人却在等待,在等待中塑出一个美丽的世界,像桃李,像今夜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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