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畦之路
文/ 刘心武
胡兰畦虽命途多舛,但她熬过了沦落岁月,活到了改革开放时期,得到平反,恢复党籍,1996年含笑去世。她在复出以后写出了《胡兰畦回忆录》。你应该知道,中国曾有过这样一位女作家。
1957年初冬,我15岁那年,忽然有位妇女出现在我家小厨房门外。那时候我家住在北京钱粮胡同的海关宿舍里。走进小厨房的那位妇女,穿着陈旧的衣衫,戴着一顶那个时代流行的八角帽,她脸上尽管有明显的皱纹,但眼睛很大很亮。
显然,这位妇女是来我家做客,我就朝厨房里大喊一声:“妈!有客来!”妈妈闻声提着锅铲出得厨房,一见那妇女,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露出真诚的微笑,妈妈忙把她引进正屋,我就自管自跑开去找小朋友玩去了。
我玩到天擦黑才回到家里,那时爸爸下班回来了,那位妇女还没有走,爸爸妈妈留她吃晚饭,这时妈妈才让我唤她“胡孃孃”。
就在胡孃孃来过后的一个星期天,妈妈清理床上的书,其中一本是长篇小说《福玛•高尔捷耶夫》,妈妈正看那封面,我一把抢过去:“正经好书!高尔基写的!”妈妈就说:“啊,高尔基,那胡孃孃当年很熟的呀!”我撇嘴:“我说的是苏联大文豪高尔基啊!你莫弄错啊!”妈妈很肯定,“当然是那个高尔基,他常请胡孃孃去他家讲谈文学的啊!”我发懵,这怎么可能呢?
胡孃孃没有再到我家来。我没有故意偷听,但偶尔爸爸妈妈的窃窃私语,还是会传进我的耳朵。关于胡孃孃,大体而言,是划成“右派分子”,送到什么地方劳动改造去了。
1983年,爸爸已经去世5年,妈妈住到我北京的寓所,我忽然想起了胡孃孃,问妈妈,她跟我细说端详。胡孃孃名胡兰畦,生于1901年,1925年大革命时期,活跃在广州。后来国民党分裂,胡兰畦追随国民党左派何香凝,何香凝让儿子廖承志先期去了德国,胡兰畦不久也去了德国,并在那里由廖承志介绍加入了德国共产党,组成了一个“中国支部”,积极投入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1933年德国纳粹党上台,廖承志和胡兰畦先后被逮捕入狱。
入狱三个月的胡兰畦被营救出狱,流亡到了巴黎,在那里写出了《在德国女牢中》。这部作品先在法国著名作家巴比塞主编的《世界报》上以法文连载,并被翻译成了俄、英、德、西班牙文。这虽然是部纪实性的作品,但有文学性,那时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密切关注德国纳粹的动向,这部作品也恰好碰到阅读热点上。
于是,1934年苏联召开第一次全苏作家大会,就向寓居巴黎的胡兰畦发出邀请,她也就以惟一的“著名中国作家”身份参加了那次盛会。那一年她33岁,端庄美丽,落落大方。那次大会选举高尔基为第一任作协主席,他对胡兰畦非常欣赏,还多次邀请胡到他城外别墅做客。
1936年高尔基去世,斯大林亲自主持了高尔基的丧事。出殡时,斯大林亲自参与抬棺,那时有多少人都希望能成为棺木左右执绋人之一,但名额有限,最后的名单由政治局,实际上也就是由斯大林亲自圈定,而“来自中国的著名女作家胡兰畦”被钦定为执绋人之一。
1936年底胡兰畦回到中国。1937年到1949年这12年里,她的活动让我这个后辈实在搞不懂。国共联合抗日,她公开身份是战地服务团团长,拥有国民党少将军衔,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个女将军。她为共产党暗中做了许多策反一类的事情,但她的共产党员资格却被地下组织轻率取缔。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应该也是胡兰畦此前奋力追求的一个胜利果实,但她的身份却变得格外尴尬。1950年以后她在北京工业大学找到一份工作,不是担任教职,只是一个总务处的职员。
那时从爸爸妈妈的窃窃私语里,我就知道,胡孃孃“日子难过”,“三反五反”运动里,她因管理大学食堂伙食,在并无证据的情况下被定为“老虎”(贪污犯),关过黑屋子。“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时,她又被定成“胡风分子”,其实她根本不认识胡风。
她倒是与远比胡风著名的国际大作家有交往,苏联的那些不说了,像德国的安娜•西格斯(其《第七个十字架》、《死者青春常在》等长篇小说在新中国成立后翻译过来风靡一时)就是她的密友,那可是坚定的左派啊,可谁听得进她那些“离奇”的辩护呢?她的国民党将军头衔虽然是在国共合作时期获得的,但“肃反运动”一起,她不算“历史反革命”谁算?
到了“反右运动”,像她那样的“货色”,有没有言论都不重要了,不把她率先划进去划谁?她实在是比热锅上的蚂蚁还难熬啊!她到我家来,连我那么个少年都看穿了,除了享受温情,实际上也是来借钱的,在那个革命浪潮涌动的年代,像我爸爸妈妈那样还能接待她的人士,实在已经属凤毛麟角。
胡兰畦虽命途多舛,但她熬过了沦落岁月,活到了改革开放时期,得到平反,恢复党籍,1996年含笑去世。她在复出以后写出了《胡兰畦回忆录》,1997年正式出版。你应该知道,中国曾有过这样一位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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