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润的光——聂尔散文集《最后一班地铁》读后

　　时间：2009-03-09 00:36来源：山西新闻网 山西日报　进入论坛　手机读报

　　残雪在一篇文字中写道：在文学这个领域里，纯即意味着深，意味着向核心的挺进。这也是在读聂尔散文集《最后一班地铁》时，我的内心时时激动和颤栗的原因，因为我读到的正是这样一种纯粹的文字。他剔除了语言所有技术和功利层面的形式，使语言纯粹为一种思想方式，它们唯一的指向是对事物本质和灵魂的探索。他的这种拒绝表面化的，向着事物内核和精神深度的掘进，使得他的文字所呈现的细节都不只是细节，而具有了独特的光芒。

　　拿到书之前，我已经在网上读过了聂尔此书的大部分文字。读书应该算是一种再读。我的再读从被用于书名的《最后一班地铁》开始。“一九八七或一九八八年。夏天的傍晚。”叙述开始了。简洁的语言，如同电影镜头果断而流畅的切换。过去的时光，携带着特定时代的味道，在文字造成的视觉印象中再现。当然，再现的不止时光，还有穿越在时光中的，两个年轻人的现实与理想，他们的英雄主义情结，他们朦胧的超现实主义的情怀，他们关于未来的臆想，以及他们无法隐蔽起来的年轻的激情。但作者的真实意图并非在两个年轻人本身，他真正要表达的，是整个时代。他只是借助于他们，以及他们无意中看到的一部法国影片，去审视和缅怀那个时代。影片中德纳芙那样“集古典美与现代爱欲于一身的形象”，成为那个时代的象征，而影片名字里“最后”两字，则暗合了作者对快速陨落的时代精神的喟然一叹。

　　就在这篇文字里，聂尔透露出了他的个人理想，“成为大作家，如萨特一样拥有自己哲学思想的大作家，而不是随便哪种大作家。”其实，它还透露出了聂尔的写作观——思想高于一切。聂尔的所有书写几乎都遵从了这个理想。他写生活中所经历的人，事，物，其实只是把它们作为表达自己思想的承载物。周围环境，那些具体的事物，以及他个人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被他以写作的眼光加以审视，最终在作品的语言内部得到安置，积聚为他个人精神结构的生动图像。

　　他更多的时候，是把自己置于一种深深的乃至冷酷的观察、质疑之中，把自己定位于一个观察家、旁观者、局外人而存在。屋子里的一小片阳光，屋檐下聊天的妇女，一支手枪样式的打火机，黄昏的天空，误落阳台中的小鸟，他周遭世界的任何一个细节，一旦在他的凝视之下，便会闪现出与众不同的光芒来。仿佛因为他的凝视，它们才具有了存在的意义。于是，在他的凝视之中，在他以语言建立起来的监控之下，穿过竹帘照射进屋的一注光线，成为一个走不到屋外的孩子，努力采摘的梦想和幸福；剥麻的妇女在屋檐下聊天，成为众神欢乐的一个场景；一支用于打火机的手枪，一支失去了它的辉煌所指的手枪，只剩了它的名字本身的意义，一个偏正结构的单词；黄昏的天空，既是一个倒扣的锅底，又堪称最为简洁的艺术；一只落进阳台的鸟儿，它最终成功突围，重新飞向天空的时候，反观出了作为人的永恒的拘囿。事物不再是它本身，而是一个个等待聂尔用语词之剑破解的谜语。依然是在《最后一班地铁》中，聂尔写道：“我则离开了大北街12号小楼，住进了一座苏式工字形建筑里，我住在工字下面一横的后半段上，也就是说我住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角落里。”聂尔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那个角落里独处幽思，放任他的思维之流默默而湍急地穿越生命。他身边的那些偶然交汇于生命的具体事物，在他的凝视中瞬间新生，成为闪耀着思索与抽象之美的文字，在时间中绵延永恒。

　　他的观察与思考是带有选择性的，是从已知的自我出发，对世界的探险。他凝神于某一事物或人物，是因为他在关注的对象中看到了与自己契合的东西。

　　父亲及其所代表的强权统治，在聂尔的眼中，仿佛卡夫卡的“城堡”之于K，仿佛巨石之于西绪弗斯，代表了一种永恒对立的意志。在他还不了解这个世界可能撒开巨手，控万物于股掌的童年时代，对立首先在他和父亲之间确立，因为父亲是他最先感知到的权力的象征。他在《道路》中写道：“父亲是无可置疑的家中的王，公社里的王，我目光所及之处的最大最威严的王”，而他自己则是王的身边一个“微小、胆怯、敏感而又脆弱的灰尘一般的存在物”。他的成长就是一点一点地确认这种对立，并于对立中生发出力量来，进行永不停歇的反抗。这既是对自我的否定，也是对自我的建立。他说：“如果没有我父亲那次的撕书，我对书的爱好可能不会延续得这么长久。”“父亲撕了我的书，使我的阅读除了阅读本身的含义，更具有了一层象征的意义。”他于对立和反抗之中，幸运地获得了一条精神的出路。乃至成长之后，他与父亲之间单纯的对立，衍变成了与整个强权统治的对立。他的对面，是一双无所不能的黑暗中的手，他所有的恐惧、忧伤、软弱，甚至作为一只“小小的田鼠，隐秘地窜行于秋后的田垄”（《独坐秋风中》）的念头，都只为对抗而生。对抗和爱，几乎是一回事，都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是构造自己独立精神世界的基础。你真正要去书中寻找有关对抗的言辞的时候，它是不存在的，因为它是所有语言的出发之地。聂尔在《父亲已死》中说：“父亲已死，也如不死的父亲一样，是生存的理由、根本和途径。”这也是整本书的最后一句话。它映照出了对抗与对抗的消解，其实正是人生的存在与虚无。

　　他的书写，是一种理想主义的书写，一种静默的、自由的、智性的书写，于朴实中创造着一个个不可逾越的深度。在时间的任何一个点去阅读他的文字，你都会被从更深处穿透出来的光温柔击中。那是一种温润的光，一种迷人的、永恒的引领。

　　弱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