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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愤青抹脂粉
推荐人/田方萌(美国乔治梅森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我读《中国不高兴》时并没有联想起“没头脑”,虽然我小时候也看过那部动画片。该书提供了不少新颖的材料,某些观点也富有洞见。
聪明反被聪明误
但是,聪明并不必然意味着严谨或深刻,有时聪明反被聪明误。王小东近年的作品继承了他明快、犀利和大气的一贯风格。可惜,他的论据越来越不翔实,推理越来越不严密,观点也越来越不全面。比如,他在书中指出“王小波根本就不是一个理科生,他从来就没有修习过任何真正的理科课程”。
我是王小波的校友,当年在人民大学曾有意留心过他的学历。王小波本科就读于人大贸易经济系商品学专业,这是该校当年仅有的两个理科专业之一,只招理工类考生。据人大一位老师回忆,“(该专业)课程大致以化学和数学为主,兼及物理。化学尤其重视,四个学期都有教学安排;数学则是整个人大最难的??”我以为王小波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是个理科生,绝不像王小东所说的那样“没有修习过任何真正的理科课程”。后者公然指控王小波谎称其专业背景,轻一点说是失查,重一点说是诬蔑。
王小东对“文艺腔”的批评很有见地,可他有时失去了分寸感。人世间的美丑好坏,常常不是有和无的问题,而是多和少的问题。不错,中国有裹脚文化,西方有隆胸风潮,都跟女人身上的零件过不去。可我若是生为女儿身,宁愿生在隆胸的西方,也不愿长在裹脚的中国。毕竟,前者是成人有自主的选择,后者是幼儿被强迫的扭曲。社会文明往往就在乎谁比谁好那么一点,五十步是可以笑百步的。评价其他领域时,王小东并不是没有分寸感,他回答记者提问时曾说:“《红楼梦》、《牡丹亭》都达到了相当的高水平,虽然说不同背景不好比较,但我就认为西方都没达到这种水平。”这里我不想质疑小东的文学鉴赏力,因为更大的问题在于,他批评文艺腔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讨论差别呢?
为了给中国颁发“历史最佳表现奖”,王小东甚至跟他所批判的文艺腔如出一辙。他在书中写道:“犹太人已经被其他民族反复打败、反复征服??中国人在历史上从来没被打成这样吧?从文明史上的实践成绩来看,中国人比犹太人好太多了。”英文谚语说,规模的确重要(The function() { return this.length; } does matter)。在这个世界上,犹太族的人口只有1300多万,数量是华人的百分之一,历史比率恐怕也据此不远,我首先怀疑两者的被征服史是否具有比较意义。其次,北方游牧民族屡屡打垮人口十几倍于自己的汉民族,这些“实践成绩”是否说明中国不仅被“反复打败”,而且还被貌似弱小的对手打败?另外,从亚伯拉罕到爱因斯坦,犹太民族为人类贡献了与其人口不成比例的思想家、科学家和艺术家。我们试想一下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能否占到世界历史人才库的五分之一?更不要说超出这个总人口比例了。
细节也决定成败
王小东是具有大局观的战略家,他的眼光跨越多个学科,能够发人之所未发。可他吸收西方学术成果常常大而化之,甚至扭曲国外学者的原意。他将社会生物学“教父”威尔逊的“多层选择理论”(multilevel function(iterator) { var results = []; this.each(function(value, index) { if (iterator(value, index)) results.push(value); }); return results; }ion theory)译为“分层选择理论”,虽是小节,也可看出王小东治学之粗疏。威尔逊的学说强调进化在各个层面上进行,综合了基因选择和群选择理论。到了王小东那里,多层选择理论就被简化成针对社会整体的“选择压”定理。王小东因而得出结论:“??(中国历史上)外部选择压很弱,于是越混越衰朽,美国现在也是这样的情况,刚混了两百多年,就混到了中国混了两千多年才达到的地步??。”据笔者旅居美国的观察,这个超级大国就算没有外部选择压,内部选择压也十分强大,比如其市场机制和高等教育体制,这也是美国长时间保持强盛的原因之一。对“多层选择理论”的粗疏理解,让王小东对美国的实力和国运作出了误判。
不妨再举一个例子。王小东接着“分层选择理论”谈道:“冷战之后,更是几乎没有选择压了,美国人福山高兴得忘乎所以,说‘历史终结’了”。《历史的终结》出版以后,福山曾经多次作出解释,他的理论并不是指美国会永远保持其霸权,只是说冷战结束以后,不会再出现能与自由民主相抗衡的意识形态,无论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还是世俗威权主义都不足而论。因此,历史终结论与中国崛起论并不矛盾——如果民主制度也是中国崛起的题中之义。考虑到《不高兴》的作者们支持民主改革,他们其实还站福山这一边呢。王小东大概没有时间细读西方原著,不过他至少应该搞清人家的核心思想吧?
王小东在书中责问中国经济学家,笑话他们说不清美国的科技存量,他则认为“美国真正的科技存量就是军事科技”。王在这里没有提供任何系统性的数据,表明美国其他领域的技术水平已经与他国持平或者落后。事实恰恰相反,以诺奖得主的数量、美国大学的排名、专利和论文的数量及引用率等一系列科技指标衡量,美国都把排在第二位的国家甩出一大截。《不高兴》的作者们说美国是“老黄瓜刷绿漆”,我倒担心这几位“老愤青抹脂粉”,发展成思想界的芙蓉姐姐。
王小东在后文称:“就算西方不转移技术给我们,以我们现在每年世界上人数最多的理工科毕业生,完全可以组成一支极强的科技大军,来实现产业技术的大踏步升级。”显然,他假设人才数量可以正比转换成科研成果,可他应该听说过科技成果产出的普赖斯定律。也就是说,如果一万名发明家总共申请了一万件专利,大约有五千件是生产率最高的那一百位发明家申请的。在创造性领域,一个诸葛亮胜过一百个臭皮匠。只要美国仍然拥有相当数量的世界顶尖学者,就能够保持其科技霸主地位。相对而言,如果中国只扩招学生不提升质量,生产再多的理工科大学生也不济于事。
王小东先生曾经撰写过优秀的科普著作《信息时代的世界地图》,也推出过雄辩的政论文集《全球化阴影下的中国之路》,可《中国不高兴》让我这样长期关注他的年轻读者大跌眼镜。他也许觉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对小节忽视到如此程度,细节也就决定成败了。上文举出的例子只是我看出的一部分硬伤和破绽,有理由怀疑《中国不高兴》还存在更多更严重的疏漏和谬误。王小东在书中讽刺香港学者的后殖民作风,后者的眼光也许不如他远大,但人家的学风至少比他的扎实可信。况且,“大胆假设”也需要“小心求证”。香港中文大学的王绍光教授与王小东持有许多类似见解,前者的论证就比后者严谨有力。
中国高不高兴,尚有讨论的余地;《中国不高兴》写得好不好,我们已经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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