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鹰探伤第一人(图)

仓小宝 插图

　　牛

　　窦树军是五期士官，立了七次功，不但有二等功，还有一等功！荣膺“全军士官优秀人才一等奖”、空军机务保障金质荣誉奖章等等很多荣誉。

　　拥有如此之多的耀眼的光环，这位“兵头将尾”究竟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这便须先从他的航空无损探伤专业说起了。

　　飞机上的受力部件——比如喷气发动机的涡轮叶片，在超高温、超高转速的巨大应力之下极易金属疲劳，裂纹的后果可能就是飞行中叶片折断，瞬间飞出的断片不啻于弹片，战机几十万个部件，击穿哪一个都不堪设想，由此导致严重飞行事故。而窦树军的工作，就是靠探伤检测，将可能发生的空中惨祸防范于地面的“苗头”之中，他所立的七个功，均由此来。

　　有人计算过，由窦树军之手挽回可能发生的重大损失已达数亿元。这还只是战机财产值，还有无法估值的飞行员生命呢？若在战时由事故导致战斗失利呢？岂能用金钱来计算！在这个领域作出了骄人贡献的窦树军，被誉为“战鹰探伤第一人”。

　　这么优秀的人才，你能猜到他是什么学历、又是什么行当出身吗？——他是初中文化，放牛娃出身。这让你都不敢相信吧！

　　然而确实如此。18年前，窦树军踏入军营第一天就去参观了师荣誉馆。长空丰碑，彪炳青史。荣誉馆中那些威震九霄的长空英雄曾创造过世界空战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而其中竟有人也是放牛娃出身！这让窦树军在经历了精神洗礼的同时，心底涌升出新的人生认知，作为现代化精锐之师的新进一员，该怎样以壮心铺就新的征程、以理想铸就属于自己的辉煌？

　　来到机场，看见飞机了，长这么大没见着过的庞然大物。摸着威猛的战机，他问班长，一架飞机值多少钱？班长说：三千万。“啊？天哪！”他震惊，他震撼，他也由此真切地感知到了自己肩上重任如山。

　　钻

　　体悟到了使命，感知到了责任，于是，这个被选送到空军一航院学习无损探伤专业的放牛娃，在初中文化底子上，为什么能够以全优成绩毕业，答案就无须究索了。归队上岗很短时间内，他求教遍了国内无损探伤领域几乎所有专家，不足5平方米的工作间里，收存了80余个各式各样裂纹件，详细注明着发现时间、零件部位、裂纹成因……一有时间就琢磨，乃至看见墙上有个裂纹，他也会驻足研究一番。外出见到路边轿车玻璃有“枝状浅表裂纹”，竟和飞机座舱盖上曾经出现过的有些相像，何因所致？转来转去连摸带看他就研究上了，车主疾奔而至，厉声问：“你想干什么？”窦树军笑笑：“琢磨琢磨。”那人嘟囔一声：“有病！”的确，但凡成就大业者，多罹“痴迷”的职业病，它黄金般质地，难道不是颇有成色的生命质感吗？他学什么、做什么，那是真钻啊。时间不长便已取得国家级“四证”。

　　配载最先进机载火控系统的改型战机列装部队后，在对军械武器挂架例行的探伤检查中，窦树军在立柱处发现了裂纹，这一重大故障隐患若不及时挖出，飞行中随时可能造成难以意想的灾难。拆裂纹件！换上新武器挂架，众人长舒了一口气，战机隐患排除，探伤职责尽到，句号圆满划定。然而对窦树军而言，与其说“句号”划定，勿宁说只是深度探究的开始。他就琢磨上了：新机使用时间并不长，为何就会出现裂纹？不安分的大脑日夜连轴转，反复测量、计算、思谋，得出惊人结论：武器挂架裂纹是由结构性“应力集中”所致，若不从设计制造上作出根本改变，这隐患必将在全军此型战机上普遍发生！空军研究机构采纳了他的建议，该型系列战机全部换装重新设计的武器挂架。

　　不单只是钻，这其貌不扬的“兵专家”身上，还始终放射着技术创新的光芒。在他手中相继问世的轮毂“先涡流，后渗透，再超声”三步定位探伤法、压缩器叶片“超声波、涡流、磁粉主次检测法”，他设计的智能多频探伤仪，克服了《规程》的局限性，解决了技术大难题。他的建树与造诣，使我军无损探伤技术站到了世界专业领域前沿。

　　犟

　　窦树军生性谦和，尊重甚至仰视任何知识技术高于自己者。但他有时又会变成个地道的“犟驴子”，犟起来，什么权威也不认。他的犟，出于一种对真理的专注与执著。

　　那是一次例行检查，一架战机的6号压缩器叶片出现了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微小波形，理论和规程对这种异见波型亦未有任何阐释记录。当时这架战机的出动指令已经下达。窦树军一咬牙，报请停飞检查！机务大队长神色严峻：“飞行科目已经排完计划，有一架出动不了，就意味着十几个飞行科目泡汤……”窦树军说：“这我明白。”大队长凝视着他，最后拍拍他肩膀：“好吧，你窦树军不会轻易下停飞令。为慎重起见，请工厂专门技术员给个定论吧，双保险。”工厂派驻部队的老专家被请来了，检测结论：一切正常，可以参加飞行。专家是顶级权威，按理，窦树军至此已是可以撂手了，然而窦树军偏就梗着脖子仍是咬定：“不行！虽然没有确凿数据为证，但疑点总是存在的，飞机不能参加飞行！拆解发动机，返厂检测。”工厂专家惊讶无语，周围一时一片静寂。这不等于是把人家专家给一票否了。周围人手心里已然捏起了汗，可是没法儿，窦树军天性如此，犟。

　　大队长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像这类“叫板权威”、“挑战专家”已有过多次，结果又几乎都是窦树军正确。大队长拍板：那就停飞！拆解发动机，返厂检测。叶片专程送往北京，由空军第一研究所用国家最先进的技术手段查验检测，结论：叶片内部因强度疲劳发生微细裂纹，如不及时停飞，随时可能断裂。得知结论，工厂派驻部队的那位老专家心悦诚服，连叹：“后生可畏！”

　　苦

　　窦树军的工作十分繁重。作为探伤师，他平均每天检测发动机达20余台，上个厕所都得一路小跑。战机是双进气道、双喷管，检查一遍，爬进爬出就是40余次，一台发动机有300多叶片，正反两面做探伤。飞行结束有早有晚，更不要说飞行日还分昼间和夜航了。对窦树军来说，早已没了“生物钟”可言，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有可能需要他蹬上装载仪器的三轮车出发。

　　三米多长的进气道狭窄得令人却步，中间又有两道金属隔板横亘其间，上下空隙最多只有大半根筷子那么高。采访中，我们脱下厚衣服，换上最薄的“钻进气道专用服”，尽管以“视死如归”的决心一咬牙钻了进去，然而在里头隔板外被卡住，胸前肩背挤磨出了成片的红淤，最后还是没能过得去。而窦树军，就是在这种管道中，每天爬进爬出40余次，一年365天，整整18年！完成检测九种型号战机7500多架次了。

　　盛夏酷暑，烈日下的机场像个大蒸笼，而窦树军必须在下午“跨昼夜”开飞前，完成所有战机的探伤检查。刚着陆的战机，尾喷管内放进鸡蛋都能烤熟，钻进夹杂着煤油怪味的灼热喷管，手脚烫伤是常有的事，身体与发烫的金属管壁全方位接触，加上专用的化纤连体服不透气，体内汗液透过每个毛孔在往外涌。半个小时过去……喷管深处传出窦树军微弱的声音：“把我拉出去吧。”候在外边的“徒弟”赶忙爬进去，拉着脚将他拖出来。此时的窦树军通身大汗，工作服已然没有了一根干丝。他用湿毛巾擦把脸，“徒弟”从一只布袋里掏出几个翠绿的尖辣椒递过来，这是窦树军的“酷夏三宝”之一——一水壶绿豆汤用来降火，白圈似的“熊猫眼”一看就是戴防晒墨镜“后遗症”，而尖辣椒，你看他这会儿龇牙咧嘴地吃下去一个，还真是提神啊。这些年的炎夏酷暑，就是有这“三宝”相伴，他才顶了过来。嚼过朝天椒，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了另一架飞机……夏天难受的不止是热。如果飞行结束得晚，为保证次日早上战机出动飞行，他必须连夜加班。在黑夜中钻进喷管进气道，工作灯一开，蚊子成群而至，怎么咬也得干受着。所有战机探伤完，时间差不多得大半宿。

　　冬天，东北的严寒尽人皆知。气温零下二十几度，吐个唾沫星都会立刻结成冰粒。机务兵都知道数九隆冬的飞机会“咬人”，一不留神被它“粘”住，往下一拽，少不了掉层皮。窦树军脱下皮工作服、身着轻薄连体衣钻进去，寒气袭骨的金属管道犹如“冰窟”，不到10分钟操作仪器的手就开始抖个不停，窦树军每每要尽量在身体尚未失去知觉的状态下快速做完检测，然后赶快爬出来，裹上皮工作服，在停机坪来回蹦跳跑步，待体内多少恢复一点热乎气儿，再钻入下一架飞机……就这样，带着严重肩周炎、两腿风湿病和陈年腰肌劳损，窦树军一丝不苟地走过了十八载风霜雨雪、迎送了十八度夏暑冬寒。

　　“一个人，做好一件事情并不难，难的是把一件事做好一万次”——窦树军以他的实际行动践行着这句简朴的誓言。

　　使命感和责任心让窦树军在“一亩三分地”里耕耘得有声有色、硕果累累。但这耕耘者又绝不是小富即安一“小农”。他的理想很远大，他的胸怀很开阔。不久前，我军军事访问团出访夏威夷，赴美军太平洋基地考察外军士官体制，作为考察团唯一的空军“士官”团员（陆海空军各一名），窦树军拓展了眼界。从更大的视野上反视自己，窦树军得到的不仅是军役体制如何更臻成熟的思索启迪，更感知到了“军士”本身综合战力素质的提升空间。他知道了，在我军现代化建设的铿锵推进中，自己应该如何与时俱进。

　　乐

　　从军18年，弹指一挥间，当初一起学成的48个探伤员分赴空军各部队，提干的提干、改行的改行、转业的转业，如今仍还坚守在战机旁的，已只余了他一个人。他也曾向往成为军官，然而因为超龄，三次“提干”都擦肩而过。他是个人才，不但在空军名头响亮，在地方也是声名在外，军工探伤专业人才紧俏，而同时拥有探伤检测中“超声”、“涡流”、“磁粉”、“渗透”四个证书的专家型人才更是难得一见。于是飞机制造集团、战斗机大修总厂、民航公司等纷纷以优厚条件抛出橄榄枝。

　　窦树军的家庭很贫困。窦树军对象是位山东农村姑娘，婚后的日子很艰难。窦父重患在身，母亲做过三次大手术，身体孱弱，家中唯一的“倚靠”——弟弟，又患脑囊虫病丧失了劳动能力，全家老小就靠窦树军微薄的薪饷接济维持。妻子家里那边亦属贫困地区，一家五口生活窘迫。直到窦树军晋至五期士官，家属才随军来部队安了家。老房斗室，不足十平，基本家徒四壁，唯一的电器——一台21寸电视。家具呢？一张小桌、一张床，“全金属”结构——窦树军买来钢管、角铁，自己焊的，材料费总共一百元。墙上有本挂历，上面有两个地方画着红圈蓝杠，这“特殊日子”是窦树军老家一个贫困孩子的开学日，开学之前把孩子学费寄过去，这是万万不能忘的。小姑娘叫艳阳，学习成绩全校拔尖，可是因为家庭困难读不起书，辍学了。窦树军听说这个事时，心里一酸，决定资助小艳阳，每学期四百元，一年八百。之所以分两次，是因为一下子拿出八百，当月自家恐会揭不开锅。资助六年，小艳阳已上到了初二，他会一直资助下去。除了小艳阳，这几年通过希望工程，他同时还在给另外两个孩子提供着捐助，每人每年三百元。一些了解他家庭状况的战友见状就来劝他：“趁吃香赶紧找个理想归宿吧。”窦树军恬淡一笑：“羽毛未丰奔向部队，翅膀硬了抹身飞走，我成啥人了。”一些亲友更是不解，轮番来做他的思想工作，窦树军仍只笑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们不是从部队成长起来的，我说了你们也不能理解啊。”他是在说一种“情缘”么？话语虽不十分闪光，但世间有些东西，却因真纯而伟大。

　　一个人的坚守。在这坚守中，窦树军恬宁充实地走过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与这“坚守”相伴的，除了单调枯燥，便是劳累艰辛、清苦贫寒……但窦树军说他自己很幸福。有种光学透镜叫三棱镜，光线从它一个棱面射入，由于偏折角和介质折射率不同，光线会离析成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不同颜色。那么，如果用人生的三棱镜去解读“幸福指数”，折射出的欢乐是否也会不同？

　　在别人眼里，窦树军的工作太枯燥和辛苦了，可他有自己的快乐。工作间歇时，他喜欢坐在停机坪上看腾空而起的战鹰，那震耳的轰鸣犹如悦耳的音乐，那白色的航迹是最美的图画，想到这里有自己的一份付出，他就感到满足和快乐。大爱无痕——人们都这样说，但如果它真挚，便不会无痕，一如那九霄战机万里呼啸中，飞盈着一个“草根”士官的生命音符，那音符形似无声，却已将歌唱着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