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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见欢

　　女人之间的友情充满曲折幽微的路径，或许相隔两条街就是恰到好处的距离

　　■江岸

　　她们相互同情又互相厌恶，以富于弹性的方式永远地联系在一起——这是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眼中两个女人的友谊。

　　伍尔夫所说的两个女人，是英国19世纪以机敏健谈著称的女作家杰拉尔丁和著名的书信作家简·卡莱尔。简比杰拉尔丁大11岁，两人认识后，很快开始推心置腹，杰拉尔丁甚至对简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情，她写信给她热烈表白：“我想你如天主教徒想他们的圣人。”“我对你的感情不像女性朋友，更像是出自恋人”——这些热辣辣的倾诉让人疑惑两人之间的感情是否只限于友谊。

　　就算是出于单纯的虚荣心，简都会被小女人杰拉尔丁的倾慕所打动，旁人的热烈恋慕，最有利于培养出自己的良好感觉。于是，她邀请杰拉尔丁来家里小住。两个思想上无限接近的女人，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一个月。结果却是这样：在简的眼里，此时的杰拉尔丁“像砍肉斧一样锐利，也一样狭窄”，不够诚恳，卖弄风情，诅咒骂人，简恨不得立刻把她撵出家门。当然，简自己也对客人表现得“冷淡、不和善、冷嘲热讽、不肯通融”。此后，两人之间疏远而沉默了。但友谊并未终止，后来她们又选择住在了一个城市里。

　　伍尔夫评价说：相隔两条街就是她们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相距遥远时，情深意切的友谊会生出无数误会；而同住一所房子又会彼此不堪重负。友谊的波澜和宁静都以深切相知为基础。她们之间的纽带可以无限延长却并不断裂。

　　女人之间的友谊微妙精深，充满了曲折幽微的路径。如果说男人的友谊更为宏大、功利，更加偏向于成王败寇，女人的友谊就正好相反。在共处逆境时，她们也许反而更能保持友情，一旦一方的命运出现很大逆转，友谊就会急转直下——女人的友谊，常常能共苦，却很难同甘。

　　若干女作家写到过女人友情中残忍的一面。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里，丈夫同在城里打工的两个年轻媳妇潘桃和李平，相依相偎度过了最难熬的寂寞时光，“她们不是恋人，却深深地驻扎在对方的内心，然而那不是爱，也不是恨，那是一份说不清楚的东西，它经历了反复无常的变化。”

　　但当李平的丈夫先期回村，潘桃对于李平的幸福和快乐却充满了妒恨，她做出了自己都难以相信的事情，向村里人透露了李平当年曾是“小姐”的内幕。李平失去了丈夫的信任和村人的尊重，潘桃则失落于自己终究逃脱不了归顺的命运。两个女人几乎介于友情和爱情之间的情谊，最终败给了复杂的人性。

　　但当寒冷将至，生命惶惑之时，女人的友情又充满了温暖人心的力量。上大学时看张爱玲后期的作品《相见欢》，很不耐烦，她自顾自地絮叨着两个女人的琐事，全不管叙事节奏和艺术。如今再看这篇小说，却突然感动于这个故事里的某些东西：荀太太一遍遍说着她当年被一个当兵的惊艳跟踪的往事，一次次讲起来，都像第一次讲那样充满细节感和情绪上的跌宕起伏。而伍太太则一次次配合地听着，反应着，即使心里不屑于兵士的身份。

　　一个忘记说过，一个忘记听过，在这对表姐妹的“相见欢”里，时间隐没了，化为永恒。伍太太并非没记性，她只是深切怜惜荀太太美人迟暮的恐慌和忧伤，她懂她，也理解着她。

　　没有条件，不问缘由，也将生命中的沉浮起落看得淡似云烟，唯有友情平淡深远，牵牵系系，从未了断——这才是女人之间真正的相见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