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关注

　　2009年的全国高考早已经结束了，但在中国青年报的办公室里，记者王俊秀和张国还不时接到吉林松原考生家长反映高考舞弊的电话。“那是一篇意外写出的报道。”昨天，张国回想起采访始末，仍不禁感慨发现线索的意外——两人原本接到举报到松原调查高考移民，却未想揭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黑幕。

　　事件回放

　　6月10日，中国青年报刊登《吉林松原：严查之下高考舞弊仍禁而未绝》的报道，揭露出松原高考中，老师贩卖作弊器材，考生试卷被抢等种种不正常的舞弊现象。报道刊出后，不仅引起公众的关注，教育部也对此事高度关切，表示查实之后将严处。目前，松原高考舞弊事件还在进一步调查处理之中。

　　神秘线人爆料后消失

　　接报

　　6月5日下午，王俊秀在办公室接到一个举报电话。举报人称，一个犯罪团伙组织外地考生到吉林省松原市参加高考。早在去年高考前，中青报就报道了关于甘肃天水高考移民的案件，其中就有来自山东阳谷的十余名考生，如今这一线索再次引起了王俊秀的关注。因为根据举报人随后发来的传真等证据，松原很可能也有来自阳谷的高考移民。事关重大，王俊秀向报社请示后，和记者张国亲赴松原调查。

　　王俊秀订好机票后，再次与举报人联系，想约定次日见面的时间地点，而这时举报人的手机却已无法接听，“语音提示是停机，而不是关机。”王俊秀反复拨打举报人的手机，结果均是如此，发来传真的号码也无人接听，经查证，电话也并非是吉林的号码。显然举报人是在刻意回避，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没有知情人提供详细的线索，这给接下来的采访带来很大的困难。

　　王俊秀和张国也犯了难，去还是不去？举报人此前说过，“你们来看看就什么都知道。”这让王俊秀和张国打定主意前往松原，一探究竟。

　　6月6日晚上抵达松原后，王俊秀和张国开始分头行动，对高考移民的事情进行暗访。根据举报人提供的线索，高考移民可能在扶余县的考点参加考试，张国只身前往扶余县，而王俊秀到松原市探访。“采访非常不顺利。”王俊秀首先赶到举报人所说的高考移民集中租用的宾馆，看到的却是已经停电关门的景象，哪里有考生的踪影。那一刻，王俊秀非常失望，在松原市的所有线索中断了。

　　打车聊出来舞弊线索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王俊秀在打车时遇到了一位健谈的出租车司机，王俊秀本想回避与高考有关的话题，但不料司机主动与她聊起了高考。“我说自己当年高考前特别紧张，担心考不好。”王俊秀说，出租车司机随后笑着说，“现在不一样了，作弊也不难，考个好成绩不在话下。”在王俊秀惊诧于当地人毫不回避高考作弊的同时，她也得到有关考试作弊如何运作的大量消息。王俊秀获悉，松原有大量销售作弊器材和答案的组织和个人，想和这些人联系也并非难事，在各考点附近都能找到这些小广告。没想到一次打车的经历，聊出了一个重大线索。

　　当天夜里，王俊秀在考点外面看到，墙上贴着各种售卖作弊器材和答案的小广告，她随手撕下两张。与此同时，得到王俊秀通知的张国，也装扮成学生混进了扶余一中的考点，寻找售卖作弊器材的小广告，可是墙壁上光秃秃的。张国向一位学校的工作人员打听哪儿能找到小广告时，工作人员表示由于领导要来检查，都已经清除了。就在此时，工作人员又补充了一句，学校有两名教师，几天前刚刚因为销售作弊器材被抓走了。就是这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张国收获了一个重要的情报。

　　报案

　　卖题人道出记者身份

　　6月7日，全国高考拉开了大幕。清晨7点多，王俊秀来到一个考点外面，按照小广告上的电话打了过去，对方设了呼叫转移无人接听。第二个小广告上的号码打通了，但对方声称不知道作弊答案的事情，打错了。正在王俊秀纳闷、失望之际，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还是刚才的男子，但却换了一部电话，问她是不是想要答案。

　　“你怎么这么晚了才要答案？”对方反问王俊秀，得知王俊秀在松原时，对方称“松原买的挺多的。”随后询问王俊秀是否有器材，答案必须配合器材才能使用。所有考试的答案需要花费15000元，只要数学一科需要6000元，对方随即给了王俊秀一个QQ号，通过网络告诉王俊秀银行账号，付款之后就可以得到答案。王俊秀假称还要和孩子家长商量一下，拖住对方。

　　“我当时在考虑要不要打款过去，以探真假。”王俊秀说，但是费用太高，最后只得放弃。听对方的意思，提供答案作弊很可能是真的。面对一个可能要发生的犯罪事实，王俊秀再次陷入了是否报案的激烈思想斗争中。当时距离开考时间已经不多了，初到松原的王俊秀还没有采访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如果报案，自己的记者身份暴露，也就无法再暗访，而如果不报案阻止作弊行为，又有违采访伦理。

　　“宁可不要这篇稿子，也要阻止作弊行为。”王俊秀和编辑部商量之后，由编辑部出面向当地教育部门和招生办反映了情况。

　　在上午的考试结束后，一辆警车将王俊秀接走。王俊秀来到公安局，向民警出示了举报人的传真，介绍了所了解到的售卖作弊器材和答案的情况，希望公安部门配合将犯罪嫌疑人抓获。当着民警的面，王俊秀登录QQ，与贩卖答案的男子联系，当她说起打款的事时，对方只是礼貌地回答“你好”，表示弄错了，否认了卖答案的事情。

　　王俊秀随后拨打小广告上的电话，当她表明自己是早上联系买数学答案的人后，话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回答，“你叫王俊秀吧，是中国青年报的。你找我什么事？”男子语气舒缓，冷笑着念出王俊秀的名字，让王俊秀一下子蒙了。王俊秀到松原采访，只有编辑部知道，报案之后，也只有当地教育部门、招生办和公安局知道她的姓名、手机号和工作单位，售卖作弊器材的人怎么一下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我当时应该是语无伦次了，感到毛骨悚然。”王俊秀随便说了两句，挂断了电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俊秀当场向民警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民警表示一定会认真调查此事，让王俊秀做了笔录。有民警告诉王俊秀，售卖作弊器材的人很有手段，可能购买了一套器材，在王俊秀和他们联系之后，一直在监听王俊秀的通话，弄清了王俊秀的身份。

　　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时，王俊秀感到在不知道是谁透露自己的身份前，自己的通话和短信都不再安全，当即电话告知张国，不要再轻易与她联系。

　　潜伏

　　装学生考场外得信息

　　王俊秀身份暴露后，采访的重任完全落在了张国的身上。张国在考点附近留意是否有山东口音的学生，但一直没有发现，高考移民的调查也陷入了僵局。6月6日晚，张国向一位女学生问路时，有了意外发现。在攀谈之后，英俊潇洒、举止不凡的张国获取了女生的信任。女生不避讳地向张国说了实话，她就是一个高考移民，老家在黑龙江。“我以弟弟要高考，也想到松原来考的名义，向她咨询。”女生对张国的问题知无不言，给了张国很多有价值的建议。张国还看到了女生的身份证，女生是半年多前落户到扶余的，但她却连身份证上的家庭住址在哪儿都不清楚。

　　黑龙江的考试难度和录取率和吉林相差不多。对于来扶余参加高考的原因，女生坦承“这里有手段”。张国听不懂，女生进一步解释“只要有钱，可以作弊”，并举了个形象的例子：她在黑龙江“能打（考）500分”，到了扶余可以“打600分”。高考移民为了能作弊而落户松原，这让张国听了吃惊不小。

　　张国在高考前夜录下的大量学生对话中，松原的考生们谈论的不是紧张，不是怎样考好，竟都是有关作弊。“咱农村的，咱又不能买场，做那糟践事。”一位女生和男生聊天时抱怨道，虽然没钱作弊，但还是想能抄到几道大题，得到别人的答案。

　　高考开始后，张国装作大学生的模样，在扶余一中门口暗访。张国和几位高二的学生聊得正欢时，一名考生家长也加入了他们。这名家长是扶余一家饭馆的老板，与其他家长对作弊的事情要么反感、要么只说别人怎么作弊不同，这名家长完全是把作弊当作得意的事向张国等人讲述。张国和这名家长聊了一个半小时，从对方嘴里挤出“买场”的细节。这位家长始终沉浸在自己能为儿子运作的兴奋之中，并未怀疑张国的身份。“这个家长也很焦虑，因为买场需要不菲的花费，对于经营状况不好的饭馆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第一场语文考试结束后，从走出的考生见到父母的对话中，张国听到的除了考砸了还是考好了的问题外，还有考生向家长汇报作弊的情况，一个“没抄上”的考生还被父亲打了一拳。

　　跟踪暴露遭遇反跟踪

　　6月8日，张国来到扶余三中门口采访。高考综合科目考试结束后，张国偶然发现一个黑衣女生，拿着准考证，在跟一名男子对答案。她手里有张皱巴巴的白纸，上面写着ABCD的选择题答案。此外还有两人，看模样是女生的父母。张国凑过去，打开录音笔，只听女孩对男子说：“你是从17题给我发进来的。”原来，男子是里应外合传答案的人。

　　女生与男子同时掏出手机，查看短信记录。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女生参加的是理科综合考试，而男子在考场外得到答案，传给了正在考试的女生。当男子念选择题第21题、22题、25题等题的选项时，女生边听边埋怨：“没有，没收着啊。”交流片刻后，4人决定远离考点。张国跟随他们，尽可能地靠近想用录音笔录下谈话内容，但由于跟得太紧，本来对方4人并排行走，变成了张国和他们一起并排行走，这引起了女生的警觉。张国随后只得装作路人，跟着人群向前走去。

　　但此举并没打消对方的疑虑，反而开始跟踪张国。张国拐入一家杂货店想甩掉对方，不料对方又折回来进店搜寻。张国买了一瓶水从后门走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再次与跟踪他的女生相遇，双方对视片刻，没有说一句话。“当时我很担心对方会抢我的相机和录音笔，抢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张国此前已经拍摄了多张对方的照片，为了保护资料，张国趁女生在等同伴的时候，跳上一辆路过的出租车。恰好这时有辆大巴开来，挡住了对方的视线，张国几乎躺在后座上摆脱了跟踪。出租车在街上兜了几个圈后，张国才让司机把车开到宾馆。“到宾馆的时候，我出了一身冷汗。”张国立即将图片和录音资料上网传给编辑和其他几个熟人，方才如释重负。

　　在松原市，记者身份暴露的王俊秀无法进行暗访，只能开始和当地的有关部门进行接触，正面调查高考移民和作弊的问题。

　　“我想方设法把搜集到的信息安全地传递给张国。”王俊秀不敢在电话或短信中发送和采访有关的内容，只能每晚通过电子邮件发给张国。由于两人不能正面联系，担心王俊秀安危的张国用不显示号码的网络电话，每天打给王俊秀确认其平安。为了不暴露身份，张国都是以王俊秀爱人的口吻打电话。张国的关心王俊秀明白，但她担心张国也暴露身份影响到采访，于是发了条短信，“我明天出去转转，你别老是不放心，动不动就打电话来问这问那的，烦死了！”张国明白了王俊秀的意思，回了一条短信，“好，我明天带孩子去看电影，你从吉林寄来的松子收到了！”王俊秀看到短信哈哈大笑，松子意指王俊秀搜集的资料，这些暗语只有两人才看得明白。

　　家长爆料孩子试卷被抢

　　6月9日，王俊秀到松原市教育局采访时，在门口遇到了一位看着眼熟的学生家长。原来此前在学校门口采访时，这位学生家长曾误认王俊秀是贩卖作弊器材的人。当得知王俊秀的身份时，家长犹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我正想找个记者反映情况！”这位家长也不再找教育局的负责人，而是拉住王俊秀情绪激动地讲述他的儿子在头天的考试中，答题卡被别的考生抢了的遭遇。“你看，监考老师都出具了证明。”家长拿出了所有的证明，希望让王俊秀予以曝光。家长的愤怒，让王俊秀感受到高考作弊给当事人带来的伤害。

　　“那位家长很气愤，他的孩子平时成绩不错，被抢答题卡影响了孩子的高考成绩。”王俊秀说，在三天的采访过程中，她亲身感受到了作弊带来的危害，“作弊就如同公开的秘密，人们都在高谈阔论。”王俊秀说，在她接触的考生家长中，对于作弊的态度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成绩中等的考生家长，对作弊深恶痛绝，因为作弊的考生成绩提高，对他们的孩子考大学影响最大。另一类是成绩好的学生家长，虽然作弊不至于影响到孩子录取，但家长也担心孩子被别人抄袭，影响成绩发挥，考不上更好的学校。“只有成绩不好的学生的家长支持作弊。”

　　作弊带来的影响不仅仅影响到松原，张国说，报道刊出后，很多松原的考生家长来电，对报道表示赞赏，认为“揭露出了作弊的黑幕”。“我们这儿的情况，比你们报道的还要严重。”上百个打到报社的热线电话，反映各种作弊的情况，希望记者能去调查。张国表示，他们也在搜集线索和证据，将向有关部门反映。

　　但也有松原的考生和家长打来电话表示不满，“松原的考生不都作弊。”认为报道对松原的形象有损，让他们蒙羞。张国对此表示，“我们只是如实地记录所闻所见，希望大家不要借题发挥。”全国各地的考生也纷纷支持王俊秀和张国的报道，表示松原舞弊让高考有失公平，应当严查，还高考一方净土。

　　松原被抢卷考生

　　总成绩566分

　　新华社长春6月21日电（记者马扬）吉林省高考成绩21日公布，松原市高考期间试卷被抢考生宋朔的试卷顺利通过机器评阅，获得了总成绩566分的高分，其中被抢的理科综合试卷成绩为228分。

　　今年高考期间，吉林省松原市吉林油田高中考生宋朔在理科综合考试临近结束2到3分钟时，试卷被同考场考生杨某扯拽，虽被监考教师制止，但宋朔的答题卡受损，答题卡右上角距边缘2至3厘米出现食指大小的洞。

　　事件发生后，杨某被取消今年的高考成绩和2010年的高考资格，宋朔受损试卷未受影响，顺利通过计算机评阅，评卷正常。

　　21日，吉林省公布高考成绩，结果显示，宋朔理科综合成绩为228分，卷面总成绩为561分，由于宋朔的民族为满族，还享受5分的少数民族加分政策，因此，他的总成绩为566分。这一成绩远高于539分的吉林省2009年理工类本科第一批次录取最低控制分数线。

　　采访录音节选

　　张国说，最让人惊讶的，不是舞弊组织的严密，而是考生们对高考的态度——他们说的不是怎么复习，而是在说关于作弊，关于买场，毫不避讳地高谈阔论，以下是张国采访的录音截选。

　　关于作弊

　　截选1

　　考生：我让给他传，他不给传，一下让老师看见了，给我俩吓的。

　　记者：那老师警告他们了吗。

　　考生：没有，就一个老师管，那个老师在外面站着不出声。我知道了，我妈昨天来给我扔钱了。

　　截选2

　　考生：我们那儿只有我一个人撇条，还飞出去了，掉地上老师过来了，搁脚底下了。

　　记者：他假装没看到是吧。他就不管。

　　考生：老师不敢太深管，只要你别在现场让老师抓着，给老师添麻烦。

　　记者：他为什么不敢管，他应该管才对。

　　考生：他怕出场以后挨揍，知道了吧。

　　关于买场

　　家长：每科都有，哪个屋都有买的。他（老师）不敢管，他收了你的钱，他不管。

　　记者：他买场就是让老师给传是吗。

　　家长：对，有的老师收人钱了。

　　记者：他也没答案啊。

　　家长：他肯定没有，他可以看别人的，可以盯着点儿。比如这个答案你抄了，他上去就抢。

　　记者：不能离开位儿。

　　家长：我就离开位儿，我就去抄，咋的？你让的。

　　记者：他知法犯法的。

　　家长：我不离开位儿我抄不着。现在到处都是。孩子一辈子的前途。谁扯那淡啊，抄不抄的。学习好你就等于赚钱，上学不用花钱，你考试的时候，人家还要给你钱找你。

　　晨报记者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