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夜话(图)

张守仁

　　鄱阳采风，逗留三日，所得印象，终身难忘。

　　这不仅印证了我多年形成的识见，认为水总是和生命、美景、鱼米之乡、众多动植物、宜居生态环境等等，紧密联系在一起；还因为我童年在小学课本里读到的、教导我勤勉一生的“陶侃搬砖”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鄱阳人，令我感到亲切和喜悦；还因为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神来之笔的王勃，曾乘舟从这里赶赴南昌；还因为撰写《岳阳楼记》的范仲淹，在这儿当过饶州知府，深切体验过湖上风光而令他笔酣墨畅；尤其因为离别之夜，在饶州饭店三楼住室与当地新交朋友深夜畅谈、获益甚多而逸兴飞扬。

　　晚上，我在饭店饶府厅召开的鄱阳笔会上首先发言之后，便邀请新结识的朋友胡君到我住室交谈。

　　胡君欣然前来。在接待室沙发里坐下之后，他兴奋地告诉我，采风团到来之前，他就在电脑上查阅了我的资料、我的作品。还说他上中学的女儿语文课本里，就有我的《林中速写》。不用详细介绍，仅这几句话就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对他说：“今天游湖时，县报道组同志给我们讲的周志勇自己掏钱买岛护鸟的故事令人感动。他从小爱鸟，小伙伴中谁要是抓了小鸟、掏了鸟窝、偷了鸟蛋，他就伤心，与之绝交。当了白沙洲乡党委书记之后，看见渔民常到湖中小岛上砍树、捡鸟蛋，便在亲人之间拼凑了15万元，把这个鸟岛承包下来，禁止乡人上岛破坏。这样的护鸟者、爱鸟者，实在少见。”

　　胡君说：“先生你注意到了没有，游船绕过那个林木葱茏的鸟岛时，岛南面，栖息的主要是苍鹭，岛北几乎全被白鹭占据。这是因为岛南地势险峻，岩壁陡削，苍鹭喜在突兀的碎石上产卵、孵化，故那儿是苍鹭们的领地；而北侧坡度平缓，树木浓密高大，茂草丛生，白鹭爱在树梢筑巢、繁育后代，所以岛北成了白鹭们的家园。”

　　我说：“来到湖城第一天晚上，在县委大礼堂举办的迎宾晚会上，赣剧团演出的节目中有个《白鹭》的群舞，一群身披白羽的姑娘们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表演白鹭们求爱、筑巢、鸣叫、追逐的动作，甚是生动。”

　　胡君说：“白鹭是爱清洁的夏候鸟。江西森林覆盖率高，湿地多，食料丰富，故白鹭群集，汇成湖区一景。”我给胡君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他，说：“鄱阳湖是地球上重要的候鸟越冬栖息地。这儿公园里有个标志性建筑，塑着一只展翅飞翔的天鹅。可见有众多的天鹅从北方飞到这儿越冬。”

　　我新交的朋友说：“全世界鸟类共有9000多种，中国有1260多种，我们鄱阳湖就有310种，约占全国鸟类总数的四分之一。这儿一到冬天，有近8万只天鹅齐聚在湖区，"飞时遮尽云和日，落下不见湖边草"，异常壮观。天鹅从水上起飞时，伸直脖子，张开翅膀，双掌猛蹬碧波，滑翔足够长的水面，才能在水花四溅中冉冉起飞，其姿势之优美，难以描摹。”

　　我回忆道：“250年前，法国生物学家布封曾赞叹天鹅是美的精灵、美的化身，说它俊秀的身段，圆润的线条，洁白的羽色，婉转自如的动作，全身处处散发出高贵、优雅的气质。”

　　我的交谈者也栩栩如生地描绘天鹅的睡态：“天鹅夜晚弯曲着脖子，将脑袋夹在翅膀之间，身体漂浮在水面上恬静地睡觉。这是我们在自然界能欣赏到的第一睡美人。而且它还是世上最忠贞的鸟类。”

　　我听了怀疑道：“人们不都说鸳鸯最忠贞，它们都是成双成对、白头偕老吗？”

　　他纠正道：“不，天鹅才是最忠贞的鸟。你在中国野生动物协会编辑、出版的《生命的喟叹》一书中，写过一篇《请你尊重动物》的随笔。”随即，他拿出北京数十位作家为生灵们代言的那本散文专集，翻到239页上我写的一段话说，“你提到"不少人爱情上的忠贞，比不上生死不渝的鸳鸯"。说鸳鸯是爱情鸟，它们"生死不渝"，这不对。这是传统说法，绝对不符实际。长期观察、科学研究证明：鸳鸯一般在发情、求爱期才成双成对，它们的爱情并不专一，是临时夫妻，谈不上白头相守。当一只鸳鸯不在巢中时，另一只鸳鸯会和新的异性交配。当雌鸳鸯在巢中孵化、育雏时，雄性配偶外出游荡，单独活动，并不呵护异性。如果一方死去，另一方便另觅新欢，更换配偶。但天鹅决不是这样，它们真正是共筑爱巢，轮流孵化，同甘共苦，相守终身。若一方受伤，即使暴风雨袭来，另一方依然形影不离，守护着它，依偎着它，温暖着它。若配偶遇害或病死，活着的一只将长久地守护着死者，用它的喙轻轻地爱抚着情侣的脖子、翅膀、胸腹，殷切地盼望它能死而复活。见配偶确实死了，便恋恋不舍地离开，张伸翅膀，飞向低空，围绕尸体飞翔、盘旋，哀声鸣叫。其声如泣如诉，那么伤心，那么孤苦！相依为命者走了，痛不欲生，绕飞数圈，突然像一支箭似的射向云霄，高达三千米、四千米、五千米，飞到它能飞的最高处，猛收翅膀，心怀决绝，如石块般垂直栽落，殉情自杀。许多活着的天鹅，就这样跟随爱侣而去。也有少数没有摔死的，侥幸活下来，决不另觅配偶，而是终身不嫁不娶，在余下的孤独日子里，为群体当一个忠于职守的哨兵，当一只发挥余热的义鹅。天鹅，天的使者，真是情深似海，坚贞无比。所以《天鹅舞》、《天鹅之死》那么优美、令人那么忧伤。”

　　我感谢他富有说服力的指正，赞赏他极精彩的描述，感叹道：“看来要真正了解一个对象，必须与之长期接触，反复观察，才能获取真知真相。你在大学生物系毕业，又在这儿县湖管局工作多年，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我要向你不断请教。我在文章中说鸳鸯专情，沿袭传统看法，实属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今晚聊天，这是意外收获，使我受益匪浅。交流可以增长智慧，诚哉斯言。”

　　胡君说：“你和你的朋友们在上世纪90年代编辑了数百万字的环保文章，交由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出版，我们读了才真正是获益多多呢。”

　　我随手翻阅茶几上一本《鄱阳湖摄影集》，看到一帧大雁群飞的照片，便问他：“到这儿来越冬的鸿雁也很多？”

　　“多。到鄱阳湖越冬的鸿雁超过6万只，犹如飞来一片褐云，使湖空迷蒙，晴转阴暗。鸿雁常栖息于湖泊、河滩、水库、农田或草丛中，食物以水陆生植物、小型无脊椎动物为主，也吃青菜、谷物。”

　　我问：“长途飞行中，它们为什么总排成整齐的"一"字形或"人"字形？”

　　他答：“为了省力。当头雁扇动翅膀前飞时，能为紧随的雁儿提供一股向上的升力，这上升的气流使身后雁阵飞得轻松、省力。头雁空气阻力最大，飞行最累。当它疲倦时，会退到后方，让另一只强壮的雁领飞，轮流身负重任。这种团队精神，可以增强续航能力。”

　　我向朋友描述在美国观雁的情景：“我曾在芝加哥市郊巴林顿湖自然保护区内，看见一群从加拿大南来的大雁，飞落在池塘边我面前的草地上。它们散成仨一组、俩一伙：有的梳理羽毛，有的随意漫步，有的低头啄食，有的踱到池边饮水。我发现雁儿们休歇的时候，有一只站在高处的大雁，机警地瞭望着。我猜想这大概是站岗值勤的观察哨吧。一旦有风吹草动，它就向伙伴们报信。我感悟到，世上最大的秘密是生物的秘密。”

　　胡君说：“确实如此，鱼儿无论游到大海里多么遥远，总能找回到原来的地方产卵；鸟儿在没有任何标志的大洋上飞行数千公里、上万公里，也总能找到正确的方向而不致偏离目的地。这也许是遗传基因，也许是它们体内有一种特殊的辨向装置。”

　　我说：“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才懂得爱鸟、护鸟的重要。可是早在2500多年前，希伯来民族就有爱鸟的戒律。《旧约·申命论》中就有这样的约定："你若路上遇见鸟窝，或在树上，或在地上，里头有雏或有蛋，母鸟伏在雏上，或在蛋上，你不可连母带雏一并取去。"”

　　胡君指出：“荀子在公元前三世纪就告诫我们：草木花鸟生长之时，斧斤不入山林；鼋鳖鳅鳣产卵、繁衍之际，网罟不入池泽。人类先辈根据实践经验，早就作了科学警示。不过后人没有重视，一再重犯错误。直到近三十年前才醒悟过来，但地球已千疮百孔，天气变暖，珍稀动植物大量灭绝，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我感慨道：“其实人类真要向鸟类好好学习。1903年，美国航空先驱者莱特兄弟受到了飞鸟的启发，才触发了制造飞机的灵感。所以当过多年国家科委主任的宋健曾说，世上如果没有飞鸟，也就没有飞机和宇航。”

　　胡君说：“如果没有百鸟悦耳的鸣叫，这个世界将是多么寂寞啊。如果没有飞鸟，人类也就不会有《大鹏赋》、《云雀颂》、《海燕之歌》、《鸽子》、《雁南飞》、《雀之灵》等一批经典文艺作品。让我们一起拜飞鸟为师，学习白鹭的洁身自好、天鹅的忠贞不贰、鸿雁的团队互助精神吧。今晚关于鸟类已谈得不少，夜深了，明儿你们采风团还要赶赴鹰潭龙虎山。先生你休息吧。”

　　我与胡君紧紧握手：“那就告别吧。感谢你纠正了我文中的错讹，感谢你陪我在鄱阳湖畔度过了最后一个饶有情趣和教益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