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女人

　　文/汪宗禧

　　来美数年，第一次听见半夜有人敲门，且叩求之声甚为急切。开门一看，凛凛寒气里一东方女子踏雪而立。恰在睡眼迷蒙时候，恍若聊斋故事开篇。惊愕之际，但闻那女子开口道：“汪老师，我是法学院客座教授，刚从北京来，住您对门。”听那一口京腔，便知此女生养于中华皇城。“我有一份报告，想马上发到北京，能用一下您的电脑吗？”我还没来得及答话，那女子又道：“深更半夜，不好去求美国人。都是中国人，跟您不见外了。”话已至此，我岂能拒之门外。女教授裹着一团寒风冲进我办公室，往电脑跟前一坐，十根纤指就雨点般在键盘上忙碌起来。

　　其间又有敲门声，一小儿揉着睡眼进门便呼：“妈妈，我困了。”女教授头也不抬：“自己睡去，没看见我正忙着吗！”那小儿嘟囔着：“又是忙，老是忙。”就乖乖回去了。一直到凌晨4点半，夜战方告收场。看见这个中国女人，美国人可能就明白了，让他们眼晕的中国速度，原来是这样忙出来的，赶出来的。

　　女教授起身告辞：“真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改日我请客，给您做顿家乡饭。”我说：“您忙得连儿子都顾不上，岂敢蹭您饭吃。还是我请您吧。”

　　半夜一晤，就再不见女教授芳影。周末叩门求见，女教授不在家，独留小儿在那里吞食着大碗方便面。“我妈嫌我烦她，去图书馆忙了。我妈可忙了，回国就升局级了。”小儿说起其母，无半点儿怨意。而局级母亲的荣耀，足可以让没有母亲关爱的日子，让那碗方便面变得格外美好。有一天我路过女教授窗外，看见那小儿正在屋里凭窗远望，就顺着他的视线，找到那一大片草坪上的热闹场面：一对金发母子正在那里玩飞碟；另一位黑人父亲正大声吆喝着，教授儿子玩美式足球；还有一对拉美裔夫妻，统领着几个儿女组成的棒球队激战正酣……而此时的这个中国孩子，却只能独守窗前，做天伦之乐的旁观者。他心头的那份缺憾，换来的是母亲的傲人功业。

　　等不来女教授的家乡饭，我就主动约请母子俩来我家吃顿热汤热饭。开宴之际，赴约的却只是孩子。“我妈明天的课还没备完，在图书馆不回来了。”

　　有一天，我隔着房门听见女教授在电话里厉声对什么人说：“我不是家庭妇女！我有我的事业！”

　　“我不是家庭妇女！”这句纯粹属于祖国女人的解放宣言，在美国听来倍感亲切。我恍然有一种回到祖国，回到家乡的感觉。一句家乡话，抵得上千碗家乡饭。

　　“你是家庭妇女吗？”那段时间一见到认识的美国女教授、女院长、女市长一类长了出息的美国女人，我就这样问她们。她们都觉得我的问题很怪诞“这还用问吗？我就是家庭妇女呀！我是我丈夫的妻子，我是我儿女的母亲，对我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他们更重要吗？”看样子，这些美国女人都像咱中国老一辈女人，都像咱老一辈中国女人以前的女人，比咱中国现代新女性可要落伍太多了。

　　就说这个才貌双全的鲍碧，刚刚当上大学教育学院院长，锦绣天空任她翱翔之际，她却宣布辞职：“这个院长我不能干了，太忙了。忙得顾不上家了。我得回家照看儿子去了。”于是一个学界高官，一个在学界官场出尽风头的女强人，竟头也不回抛掉自己的事业，回家去做家庭妇女了。她自己不珍惜，也没有人替她惋惜。作为女人，回家一心一意去照顾儿女丈夫，在美国人看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没人为此大惊小怪。

　　鲍碧养大两个儿子，又去上班了。好在美国人拿当官不当干粮，鲍碧一回来，人家立马就让位：“我也该回家照顾孩子了。”把院长椅子一推，把院长办公室钥匙往鲍碧手里一塞，原院长就扬长而去。于是鲍碧又当了院长。孩子都振翅飞远了，这回她总该大展宏图了吧？可鲍碧还有丈夫，有丈夫的她还是个家庭妇女。那天鲍碧主持完白天的学术会，待到晚宴开幕时，她却说了一句“我得回家给我丈夫做饭”，就辞别这场本该她主持的盛宴，又回家做家庭妇女了。现场没有一人挽留她。在美国人看来，有家的女人不都得给丈夫做饭吗？不都得做家庭妇女吗？连铁娘子萨切尔贵为一国首相时，还都得挤时间给丈夫做顿饭呢。这跟日出日落一样天经地义，千百年来都是这样子，千百年后还是这样子。她去给她丈夫做饭，谁能拉她回来呢？

　　你看这个卡萝尔，堂堂一个智障教育专家，却搬不掉自己的角色障碍，就为了丈夫一日三餐，为了给丈夫料理那个家，丢了自己的高薪高位。

　　卡萝尔眼下正找工作，她对未来工作的第一要求是：不能太忙，不能耽误她做家务。

　　还有这个丽姿，跟丈夫抱回俩中国孤女，就丢下教鞭，回家做起贤妻良母了。就在咱中国人在半个星球外饱餐美国大片的时候，美国影迷丽姿已经三年没进电影院了。

　　再看这个莎莉，读着博士学位，还做着两份工，每晚拖着病腿回家，等待她的，却只能是斜躺在沙发上嗷嗷待食的丈夫，是待洗的杯盘冷冷的灶台。莎莉无半句怨言，走过去吻一下丈夫，就去演奏她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了。躺沙发上看电视的丈夫不时丢过来“我爱你，你真好”之类的甜言蜜语，直把莎莉哄得干劲更足。丈夫说：“我女儿明天来。”莎莉说：“好的，明天我请假。”丈夫又说：“周末我请朋友来家里吃饭。”莎莉马上拿起笔，草拟宴席菜单。早上起来，等待丈夫的是餐桌上的热奶热饭。吃完饭去院子里晨练，等待丈夫的是刚刚剪过、地毯一般平整的草坪……

　　我认识的美国女人，不分高低贵贱，一概都是家庭妇女。而且都很认命。没有反叛精神的美国女人，永无出头之日。比起咱中国女人，美国女人其实很可怜。

　　在美国，中途退学者、职场辞职者多为女性。这些在学业事业阶梯上自甘落伍的女人，都去了哪里呢？去处只有一个：就是回家，回家做家庭妇女。

　　奥巴马是最会怜香惜玉的总统，他刚登基就颁旨资助全国辍学妈妈完成学业。可是，有多少妈妈会拿着奥巴马的钱去上学呢？比起学业事业，美国女人更乐于扮演自己的自然角色。母性使然，人性使然，谁能改变女人首先是女性这样的自然法则呢？

　　我把女教授的故事讲给卡萝尔，卡萝尔瞪大了眼睛说：“中国女人真了不起。可我觉得中国孩子、中国男人更伟大。”她转过头问丈夫：“我以后做中国那样的女人行吗？”丈夫呼的一声站了起来，连声说：“NO!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