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腐败案庭审背景

　　“另类”县委书记因贪腐案受审，“贪官”女儿网上开博为父鸣冤，能否还“贪官”一个清白，人们拭目以待

　　另类腐败案庭审背景

　　□本报特约记者 邓益辉 发自湖南邵阳

　　47岁的湖南邵阳市城步县县委书记吴艺珍，在2009年成为邵阳第一个因反腐接受审判的全国人大代表。

　　随着案件的深入，2010年，顶着“贪官”女儿名号长达一年之久的吴芳宜，开始了替父鸣冤之路。她开博客发出文章《一个“贪官”女儿的自白》，希望借助网络的力量，为父亲辩白。

　　“贪官”女儿的自白

　　作为湖南农业大学法律系的学生，吴芳宜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或法官。

　　刚上大学的时候，学校组织新生到法院参观，那是吴芳宜第一次进入法庭。

　　她第二次进入法院审判庭，坐在了旁听席上，被告却是她的爸爸。

　　2009年11月30日，吴艺珍成为邵阳第一个因反腐接受审判的全国人大代表。检察机关指控，吴艺珍涉嫌受贿128万元，并因重大渎职行为造成国有资产流失2000多万元。

　　但在法庭上，吴坚称遭遇检方逼供与诱供，自己并未受贿。吴艺珍说，“办案人员多次连续三天三夜不让我睡觉，轮番逼供”，受贿的口供是自己无奈之下承认的。对自己历经一年的调查，却无法查实一分赃款，“除了口供，公诉机关拿不出任何证据”。

　　而公诉机关称，吴受贿证据确凿，只是鉴于“人性办案”，将不追究其赃款去向。

　　至此，距离吴艺珍被纪委控制调查，已整整一年。2008年12月31日，吴艺珍被纪委控制性谈话；2009年4月15日，他以涉嫌渎职和受贿罪被检察院批准逮捕，全国人大代表、县委书记等头衔均被免去。

　　目睹庭审时的一幕幕，吴芳宜“像是被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出卖了一样”，她对法律的信任，开始动摇了。

　　在第一次庭审后，吴芳宜开通了博客，取名“芳草宜人”，并于2009年12月5日发表了第一篇博文《爸爸，请坚持住》。

　　2008年12月21日深夜，吴芳宜在博客里发表名为《一个“贪官”女儿的自白》的博文。博文以图文并茂的形式介绍了她的家庭简朴的生活条件，以及其父吴艺珍为官清廉的表现。

　　吴芳宜坦承，她开博的最初目的确实是想让更多的人来关注她父亲的案子，但这篇博文的影响还是远远超出了吴芳宜的想象—仅仅一天之内，该文点击量多达35万次，跟帖逾6000条。

　　一时舆情激愤，支持吴芳宜的言论与质疑声同时爆发。“被贪官”、“政治斗争牺牲品”、“不相信”、“作秀”……

　　两天后深夜，吴芳宜再次发出一片博文《晒晒我的“贪官”家庭》，回应遭受质疑的几个问题。包括她的父亲吴艺珍渎职和受贿的问题，家庭照片是否作秀，以及她个人拥有的五万元存款。

　　事实上，正是吴芳宜的坦承与坚强，让大部分的网民投给了她支持与同情票。

　　但随着案件的进一步审理，很显然，网络舆情的支持并未给吴艺珍案带来任何改观。

　　2010年1月12日，在湖南邵阳洞口县法院，原邵阳城步县委书记吴艺珍渎职和受贿案一审第二次开庭，进行三个多小时后，法院即宣告，“本案案情复杂，需合议庭合议后择日宣判”。

　　城步县腐败窝案

　　对于检察机关来说，吴艺珍是邵阳城步苗族自治县官场腐败窝案中最关键的人物。

　　2009年，在城步这个只拥有26万人口的小县城，因县委书记、常务副县长等6名县局级干部被查处而引发官场地震。

　　11月17日，邵阳市当地报纸《城市报》在头版刊发《邵阳肃贪报告》，公布该市三年来查处的重大贪腐案例。

　　该文称，吴艺珍是邵阳反腐历史上第一个被查出的全国人大代表，对该县的贪腐窝案查处，“引起强烈震撼，彰显政府反腐决心”。

　　该文披露，城步窝案涉及四名县委常委。县委书记吴艺珍收受他人贿赂210万元，涉嫌重大渎职；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李明亚受贿90万元并私藏枪支；县政法委书记朱建华、县委常委段文亮、国土局长李绍城均被指受贿10万元到30万元不等，国土局长李绍城也被检察机关起诉受贿和渎职，之前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余立中因私设“小金库”被免职。

　　文章刊发之时，段文亮、朱建华及余立中三人案件已查实，而吴艺珍案尚未开审。

　　邵阳市检察院反渎局局长龚文清负责主办吴艺珍案。2010年1月4日，他向记者证实，此案目前最大的瑕疵就是没有“追到赃款”。

　　龚向记者解释说，“我们查实其受贿130多万元，全部交给其70岁的老母亲了，她母亲体弱多病，一直不说赃款去向，出于人性办案，检察机关没有对其采取强制措施，我们就不追究赃款去向了”。

　　直至日前结束的第二次庭审，吴艺珍受贿赃款去向仍是一个未能厘清的关键事实。

　　城步官场的异类

　　其实，案发前吴艺珍的仕途之路一直走得很平稳。

　　他历任县农机局办公室主任、县委政研室副科级研究员、邵阳市委组织部办公室副科级干部、市委组织部办公室主任、邵阳县委组织部部长、邵阳县委副书记、城步县县长、县委书记等十余职务。

　　吴艺珍认为，只要不贪不偏，踏踏实实按政策按原则来做官做事，就能成为一个好官。

　　2008年4月，吴艺珍任城步苗族自治县县委书记。针对城步官场内斗的问题，他提出要打破区域隔阂，建设“和谐城步”。

　　城步县作为一个国家级贫困的少数民族县，地方经济长期落后和发展不平衡，全县被分为五个区，五区形成了彼此排挤和拆台的经济政治隔阂痼疾，信访成风，官员之间也互相拉帮结派，形成小团体，内斗、拆台不断。

　　吴艺珍出身二区，但他上任后明确提出，凡事业单位用人，必须逢进必考，打破过去主管领导一支笔的现象。在用人上，吴刻意平衡五个区。

　　吴艺珍的堂哥吴晖认为，吴艺珍过于讲原则。“逢进必考，很多二区干部很不满，你作为二区出身的干部怎么不能照顾一点二区呢？可是，一区的干部也不会过多感激吴艺珍，他们认为一区的官员能力更强，本来就该升上来。”

　　“事无巨细都管，大事小事都揽”，城步县政府调研员戴明华认为吴艺珍敢于承担责任，不推脱。但是，他认为，吴艺珍不会官场生存所必需的“太极”，往往将自己陷入被动。

　　吴艺珍的手机号许多人都知晓，不论是信访群众、村主任还是科局干部，都能随时和吴直接对话。

　　1999年，按照规划，城步县修建国家级水库白云水库，国家计划投资4亿元，县政府需要协调7个自然村的征地和拆迁，征地和安置补偿近2000万元，按规定这笔钱要由县政府筹付，因为县财政困难，补偿款一直没有到位，库区村民开始频繁上访，“动辄数百人围住县政府”。

　　“历经6任县委书记、县长，没有一个敢站出来给老百姓一个解释的，更没人敢给承诺，老百姓上访，就推、拖、躲、赖。”

　　曾任职多年移民局局长的戴明华称，2008年4月刚任县委书记的吴艺珍做出承诺，“白云库区移民征地补偿款，本届政府一定要结清”。

　　戴明华认为，吴艺珍的“大包大揽”，将自己陷入被动。

　　“如果像其他领导那样随便批个条子就没什么事了”，但他揽的事多，做到了是本分，做不成就成了他人嘴里的‘专权’。”戴明华说。

　　在吴艺珍的同僚眼中，他还是城步官场的一个异类。

　　因建设县南山广场，原城步县建委副主任的刘爱国任建设指挥部办公室主任，而吴艺珍当时任该工程指挥长。

　　刘爱国称，吴艺珍在城步做县长、书记6年，自己从没听说他去哪个县、科局领导家吃过饭，更没在娱乐场所和酒店的私人宴请中见过他。

　　吴艺珍总是推开各种饭局应酬，虽然他是城步人，却在本地却显得太不合群，很多人都说他没人情味。

　　“吴艺珍周六周日都会到工地，一天能待在工地20小时，他也要求其他干部随时待命，不管是否公休，还是私事，好多干部都抱怨其‘变态’”。刘爱国说。

　　凭着这股子工作中的“变态”， 吴艺珍在一年内完成了所有26项工程，作为给该县建县50周年献礼。

　　“行政中心”、“南山广潮、“儒林广潮……动辄数千万元的工程在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纷纷上马。

　　城步县原政协主席唐尧觉得，吴艺珍了不起。“他一年的努力赶上过去十几任官员所做的政绩了”。

　　吴艺珍称自己一直有个梦想，在自己四年书记任上，可以将城步建成一个全国著名的苗族旅游度假区。

　　“现在想来，我天真了。好官最基本的一条也应该是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我没做到。”

　　失败至极—深陷囹圄的吴艺珍用四个字总结了自己27年的政治生涯。

　　但事实并没有吴艺珍所说的那么糟糕。

　　2008年12月，吴艺珍被市纪委以涉嫌受贿双规后，42名县人大代表联名上书省纪委，为吴鸣冤。

　　联名状称，吴因坚持原则遭到对其不满的部分官员利用职业举报人进行不停的举报，属政治排挤，受贿与渎职指控不实。

　　背后的职业举报人

　　吴艺珍被纪检部门调查的直接诱因来自于一封举报信。而这封举报信带来的严重后果，是自认踏踏实实为官的吴艺珍所没料到的。

　　举报者叫杨宗才，他在名片上给自己的定义是“法律学习者”。

　　2004年3月，因竹城公路征地问题，由杨宗才出面，代表村民维权。

　　在2004年，湖南重点工程竹城公路(竹市镇到城步县)开建后，被占地农民杨宗才调查发现，县里克扣了18%的农民补偿款。经村民书面委托，杨宗才代表全村维权。

　　杨宗才找过村主任、镇书记、公路建设的副指挥长杨文渊以及信访局、国土局的领导。

　　最后，杨宗才找到吴艺珍。吴艺珍于前一年的6月刚由邵阳县委副书记调任城步县县长，并兼任竹城公路建设指挥长。

　　“他直接说县财政现在没钱，县里也是按市政府文件办的，说我要是去告，就随便告。”杨宗才去了几次都碰了钉子。

　　最终，杨宗才将政府诉于法院，被告是湖南省政府。

　　两年多后，在长沙中院、湖南省法制办的协调下，杨宗才与时任城步县县长的吴艺珍签下庭外调解协议，为村民将原有每亩征地补偿6000元提高至12500元，差额补偿1000多万元。

　　吴艺珍出任县委书记后承诺，“每年支付300万元，本届政府一定要结清。”

　　此事奠定了杨宗才在城步县信访群众中的威信，自那时起找杨宗才帮忙打官司的人络绎不绝。当地群众称其为“城步第一反腐农民”。

　　法院调解后，县政府开始陆续发放补偿款，按协议，每笔钱必须要杨宗才签字，村民才能领取。杨宗才也不讳言，他维权是收取报酬的，为补偿款的4%，合计40多万元。

　　吴艺珍并多次当着杨宗才的面告诉村民，“你们不要找杨宗才帮忙打官司，他收提成，你们不告这笔钱我也保证足额发放。”

　　对杨宗才的承诺，吴艺珍则无法践约。到2007年，补偿款的发放像枯水期的河水一样断流了。

　　一份2006年城步县人大常委会对献礼工程进展调查的报告显示，数项工程资金缺口巨大。

　　县政府无钱支付，杨宗才只拿到13.2万元酬劳。

　　当时，杨宗才又带着未领到补偿款的农民去长沙上访。在被民警强制押回后，他被拘留10天。

　　随后，他家中二楼又被炸出一个窟窿。杨宗才将这些归咎于吴艺珍，他认为是吴指使他人所为。“不扳倒吴艺珍，我自己就没有好日子过”。

　　2008年4月，吴艺珍当选城步县县委书记，杨宗才开始刻意收集吴艺珍“贪污、渎职”的证据，开始向省市纪委四处举报。

　　2008年6月，与杨宗才经常一起上访的农民黄品德找到杨宗才，称其拥有吴艺珍渎职的“铁证”。

　　2009年8月，刚学会使用电脑打字的杨宗才实名发帖《吴艺珍渎职犯罪系列材料》，举报其贱卖国有土地、无审批手续将农用地出让开发地产、贱卖城南宾馆、违反上级政策克扣竹城公路城步段农民的征地补偿金等12项渎职，并将买来的“铁证”上传至人民网等各大论坛。

　　杨宗才发帖两月后，接到湖南省人民检察院反渎局工作人员的电话，希望其配合调查网上实名举报的相关材料。

　　接下来2008年12月31日，吴艺珍被调查。2009年4月15日，吴艺珍被以涉嫌渎职和受贿罪逮捕，全国人大代表、县委书记等头衔均被免。

　　随着县委书记吴艺珍的落马，他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在小县城里达到了巅峰。

　　在吴艺珍庭审期间，杨宗才继续搜集着与吴相关的资料，并上传到自己的博客“城步第一反贪农民”，并在各大论坛转发。

　　在杨宗才更新《贪官吴艺珍渎职又添新证》的同时，吴芳宜所写的《一名“贪官”女儿的自白》轰动了网络。

　　“县委书记能不贪，谁信？”杨宗才认为吴芳宜的博文纯属作秀。他搬出厚厚一摞材料，“这全是举报吴艺珍渎职的材料，贪官不倒，我将发帖不止，举报不止”。

　　吴芳宜无暇顾及找工作的事情，她频繁奔波于邵阳与长沙之间，收集为父亲辩白的证据材料，与律师沟通案件的进展。

　　在湖南农大的学生宿舍电脑前，面对网友针对其博客内容“感性有余，理性不足”的评价，吴芳宜回复说：“我首先是吴艺珍的女儿，其次才是一个法律系学生。”

　　随后，她将第一、二次庭审律师的辩护词全文发至博客，点击率依然居高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