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松:富士康事件预示为幸福增成本时代已到来

　　央视《新闻周刊》本周视点播出：让悲剧止步，以下是节目实录：

　　在本周，有两件广泛被人们关注的事件，或许会让你产生这样的感慨。死亡是一种悲剧，而有时没死竟然也是悲剧。死亡发生在深圳，全球五百强之一的富士康公司，上一周发生了今年以来第七起员工跳楼自杀事件，在本周就当媒体正分析评论这第七跳的时候，第八跳又出现了，再次有年轻员工跳楼身亡。这触目惊心的八连跳让人震惊，也让人们不得不思考，这一切该怎样制止，又该如何避免发生？这挑战仅仅属于富士康吗？就在我们面对这死亡的悲剧的时候，另一个死者归来的故事依然敲击着我们的神经。这件事发生在河南，由于当初认为死亡的人平安归来了，被认为杀人的人，也自然只能离开监狱回家。这两个事件在提醒我们什么呢？接下来走进本周视点。

　　短片一：悲剧再来

　　(字幕：2010年1月23日，富士康19岁员工马向前死亡。 )

　　马向前姐姐：

　　我问弟弟在哪里直接过去，他不说，说来到工厂有车接送

　　(亲属哭泣 举标语)

　　字幕：(2010年3月17日，富士康新进女员工从3楼宿舍跳下，跌落受伤。

　　图片

　　(字幕：2010年3月29日，富士康一男员工从宿舍楼上坠下，当场死亡，23岁。

　　2010年4月6日， 富士康一女工坠楼，仍在医院治疗，18岁。)

　　广东卫视：

　　在3月29日，富士康龙华园区一名男员工跳楼身亡后，4月6日下午又发生跳楼事件，一名未满19岁的女工从七楼纵身跳下。

　　(字幕：2010年4月7日，观澜厂区外宿舍，富士康女员工坠楼身亡，18岁。

　　2010年4月7日，观澜樟阁村，富士康男员工身亡，22岁。)

　　辽宁都市频道：

　　现在的“富士康”被人改名为“赴死康”，原因大伙都知道，最近员工们的跳楼事件接二连三。

　　(图片+字幕：2010年5月6日，龙华厂区男工卢新从阳台纵身跳下身亡，24岁。)

　　【同期】卢新朋友 小曾

　　他说看风景。/很快的速度，把窗户拉开，跳到阳台上，再从阳台上跳下去，犹豫都没有犹豫。

　　《新闻1+1》白岩松：

　　今年已经出现了六起跳楼事件之后，这一次陪他的两个人和他，厂子给他安排住处的楼层是六层，哪怕安排在一层或者说地下室，也许这样的悲剧就会推迟上演……

　　(影像 卢新在09年青干班比赛上唱歌《你的样子》)

　　【解说】

　　在卢新的日志中，这样一段话让人印象深刻：“为了钱，来到公司，结果阴差阳错，这是在浪费生命和前途”，“我的人生第一步就走错了，很迷惘。”不知是不是这样的情绪让本来外向开朗的卢新在梦想和现实的错位中纠结以至产生幻觉，即便富士康做出了努力，即便亲属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但还是没能留住这个年轻的生命。

　　(字幕：2010年5月11日，龙华厂区女工祝晨明跳楼身亡，24岁。)

　　【新闻播报】 字幕：2009年5月11日

　　就在我们节目播出之前，我们又接到一条最新消息，今晚19:30分左右，一直令人们担心的富士康公司又发生一个悲剧，24岁的河南许昌人祝晨明，在自己的宿舍跳楼身亡。

　　同期：祝晨明工友 小李

　　没想到，从来没想过。她性格比较开朗，把感情看得那么重，对人那么好，她怎么会舍得离开我们呢。

　　影像：监控录像

　　字幕：18:36分 小祝走出房间 直奔顶层

　　同期：祝晨明工友 小李

　　最后一次见她，去医院见她，我觉得就是她精神不稳定了，心智已经不受管控了。

　　影像：监控录像 (黑白)

　　字幕：18:37分 小祝背影消失在顶层平台

　　18:42分 小祝母亲跑向顶楼 一分钟后跑向楼下

　　【片花】

　　报纸：富士康 发生“第八跳”

　　同期：富士康新闻发言人 刘坤

　　媒体问我“第八跳”什么时候发生，说实话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新闻播报】

　　对于刚刚逝去生命的小祝，爱情的屡屡受挫也许是把她最后推下悬崖的那只手，但这应该并不是最终结论。因为任何武断的结论都会把这一群体面对的问题简单化。

　　【解说】

　　和第七个跳楼者卢新一样，第八个跳楼者祝晨明也是24岁。同样年轻的两个生命，同样都是性格开朗、充满梦想。卢新，喜欢周杰伦、喜欢LADY GAGA，最大梦想是当一名歌手。祝晨明1.74米的个头，梦想当一名模特；而更让人错愕、无奈的是，与短短五个月前，已发生的六次不幸相比，这突如其来的“第八次”，仅仅和第七次只有五天之隔。

　　“又是跳楼，又是富士康”，本周人们急切追问、媒体也在不断探究，是什么原因掀动了这系列自杀的多米诺骨牌，富士康究竟发生了什么？

　　【解说】

　　“富士康”这个被叫做制造业航母的地方，《华尔街日报》记者在参观后，曾将其比喻为“紫禁城”，这里宛如一个小社会一般，已很难用单纯的“工厂”来定义。当有记者潜入富士康调查后，他们又这样描述这里：“工人们用双手支配着世界上最尖端的电子产品的组装生产，不断刷新着令人激动的贸易纪录。但是似乎在他们操纵机器的同时，机器也操纵了他们：单一而纯粹的青春，也在机器的特有节奏中消磨。”

　　画面+字幕：卢新生前遗留笔记本

　　“今天又是一天，一天又是一天，一年又是一年。”

　　【字幕】 5月14日 富士康一名21岁男员工坠楼身亡

　　死者身上发现四处刀伤 警方已进入调查

　　【解说】

　　本周，我们在面对富士康一个个死亡悲剧的同时，另一个“死亡”事件也在牵动我们。和五年前轰动一时的“佘祥林案”如出一辙，在监狱度过了11年的赵作海，因为“被害人”的“死”而复生，无罪释放，曾经的“杀人犯”如今沉冤昭雪。两起几乎“雷同”的冤案，如果说纯属巧合，可能也并不简单。

　　【同期】

　　5月12日，商丘中院做出商法赔字第一号赔偿决定书。赔偿赵作海国家赔偿金及生活困难补助费等共计65万元，认定赵作海故意杀人一案系一起错案。

　　白岩松

　　在上一周，富士康自杀第七跳出现之后，公司的新闻发言人接受采访时说道，这一次我们真的尽力了。这句话内涵非常丰富并且真诚，既包括着对过去很多工作做的不细，以及有欠缺的反思，也包含这次做了很多工作却依然未能救员工命的委屈。于是在本周，你听到富士康已经请僧人来公司做法事的新闻。当然法事只是祈福，真要让自杀不再传染，这需从公司管理和机制建设上去想办法，仅有法事是不够的。其实面对赵作海一案也同样如此，65万的国家赔偿已到赵作海的手中。但人们更关心的一定是，这样的事怎样才能不发生呢？

　　短片二：无力的纠错

　　富士康新闻发言人 刘坤：

　　我们很高兴的看到这个所谓第七跳我们尽力了，我们做到了预先一些评估，做到预先的干预

　　富士康关爱中心 现场：

　　工作人员：当时是有人已经，有主管跟同仁已经陪在他身边了，但是他主管打电话过来，希望第二天早上再派心理咨询师过去，跟他再面对面的访谈。

　　记者：这个就是那个卢新吗？

　　工作人员：对。

　　解说：尽管在关爱中心已经有了相关记录，尽管富士康新闻发言人也觉得企业已经尽了力，但却依然没能挽留卢新24岁的年轻生命。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途中，陪伴他更多的，只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同学兼工友。

　　曾红领：十点多。打电话给员工关爱中心，请他们帮助。时间太晚，大家都下班了。然后说你们去，最好去联系一下主管。

　　解说：被主管安排在招待所6楼的卢新，最终选择让自己成为“第七跳”，而富士康关爱中心能给他的，只是一个被标注为“已解决”的记录。但在富士康自身看来，目前所拥有的心理救助资源，却是已经被最大限度地加以利用。

　　刘坤：可以这样讲，从最近的跳楼到现在目前为止，通过这个机制我们有效干预了，有可能发生的悲剧有20余起。

　　解说：这张示意图，显然可以清楚地描述富士康十几年来的发展轨迹。1997年不足万人，到2008年超过70万人，特别是2005年之后，富士康的用工数量每年激增10余万人。或许，当拥有30万人的深圳龙华厂区门前竖起这块大大的警示牌时，富士康原本作为一个中小企业所拥有的管理手段，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效力。

　　富士康工会主席：

　　像一个中等城市这么大规模的企业的话，如果是一个城市，它有很多的这种公共资源、社会资源，来保障这个城市的正常运作。作为企业来讲，虽然投入大量资金，用来改善员工的工作、生活、生存环境，但这是远远不够的。

　　解说：2009年孙丹勇事件，富士康第一次因为员工死亡而遭受舆论谴责。之后，富士康曾对基层管理进行整肃，而进入2010年，刚刚成立的信息通报中心、整合运行的关爱中心，同样是接连出现的跳楼事件，倒逼富士康不得不重新审视集团管理的结果。但不断完善的管理，却依然挡不住年轻生命的执意离去。

　　前富士康员工：马丽群

　　员工手册有规定，每隔两个小时休息十分钟，但是有时候我们排的产量很高，然后你休息时间他都帮你取消掉了。

　　车间现场：

　　记者： 10分钟的休息有吗？

　　员工1：以前有。

　　记者：现在没有吗？也就是说你早上7点半来上班，然后一直到中午几点下班？

　　员工1：11点。

　　记者：11点，那这中间就是一直这样做，是吗？

　　员工1：是。

　　记者：那你觉得你习惯吗，你喜欢这种工作吗？

　　员工1：不知道。

　　解说：在网络上，至今还能找到2006年的一篇文章，发表该文的两名记者当年也曾因此被富士康以“侵犯名誉权”为由索赔3000万巨款。尽管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但时至今日，普通工人只能依靠加班来获得相对较高收入的环境，似乎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善。

　　前富士康员工：马丽群

　　好多人就在这里说，在这里工作压力好多，就说再干一段时间就走，就辞工，这个是很正常的。

　　解说：就在本周五，富士康发布2010年第一季度财务报告，净利润达到5.7亿美元，与2009年同期相比增幅为34.8%。而就在当晚，又有一名21 岁男性员工在龙华厂区坠楼身亡。显然，当逐渐复苏的全球市场，开始让这个世界500强企业逐渐走出经济困局时，另一个困局，已经实实在在地摆在了富士康面前。

　　招聘现场：

　　招聘者1：听说这里待遇很好，所以过来看看。

　　记者：如果你知道它这里面有7起跳楼事件，你会觉得影响到你求职吗？

　　招聘者2：影响不到。

　　记者：为什么？

　　招聘者2：因为这个事情靠个人

　　招聘者3：应该没什么影响，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

　　招聘者4：这是一个心理问题，就是一个心理承受问题，你心理能承受的话就不会跳楼

　　卢新好友 小曾：卢星曾亲口跟我说，我才不会像他们那么傻，想不通就跳楼自杀。

　　画面+字幕： 据富士康统计数据

　　基层员工每月流失5%

　　超过2万人

　　白岩松：在富士康八次跳楼自杀的事件中，当事人的年龄大部分都在18到25岁之间，这已经是全新的一代。与上一代背井离乡的打工者不同，新一代员工文化素质高了，梦想也更高，想法多了，痛苦也更多。上一代人一心只为家里生活的改善能吃苦能忍，新一代的年轻人更多开始为自我实现，忍的劲头当然要小多了。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在繁重工作压力下更容易失望，甚至绝望。在富士康深圳公司，一个厂区就32万人，大家可以想想看，早晨上班的时候，并排走都很难通过，甚至有时要侧身，如此人员的密度，梦想自然就会被挤压，心理的问题也就孕育其中。

　　短片三：更根本的预防

　　(龙华厂区早晨上班时间密密麻麻的人流。)

　　富士康集团新闻发言人 刘坤：

　　我觉得这是一个整个社会，这方面，跟社会整个氛围是有关系的，所以社会应该去建立这方面的一个干预机制，来去解决这些问题，而不是抱着大家来去鞭笞。

　　(车间里工人繁忙地工作)

　　富士康集团工会主席 ：我们也希望说能够得到社会和政府的帮助，来帮我们解决这些问题。

　　中国人民大学行政管理学系 毛寿龙 主任：他既然说了欢迎社会帮助他，政府帮助他，我想社会和政府都有这个义务了， 政府是可以找政府内部的一些专家，或者说政府聘请专家，组成专门的调查组，到那个企业里面去进行调查。调查完了以后最后我们得出一个结论，然后给社会一个交代。

　　解说：富士康员工的生存境遇到底是怎样的，当有员工出现异常状况时，企业是否真的尽到了挽救和保护的义务，已经死亡的几位员工，他们生前到底遭遇了什么？身故后家人又得到了多少赔偿？这些，都是公众关注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的澄清，显然需要权威部门介入。

　　中国人民大学行政管理学系 毛寿龙 主任：因为这个事情已经涉及到一个非正常死亡了。那么非正常死亡实际上是一个公民权利保护的问题。那么对政府来讲，为了保护每一个公民的生命权和体面劳动的权利，政府是有权力介入的。

　　解说：一个月前，富士康今年第六起跳楼事件发生后，深圳市总工会曾经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媒体公布他们的调查结果，他们指出富士康公司的管理制度、方法等存在漏洞，却并没有透露媒体最希望知道的员工加班情况、死亡原因等内容。

　　【同期声】王同信 深圳市总工会副主席

　　(我们让员工)得到更多的补偿和抚恤

　　富士康工会也积极做了事

　　尽可能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在企业能承受的范围内

　　积极做了工作。

　　解说：就在4月这个新闻发布会召开的同一天，深圳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也首度开腔，称经过调查，未发现6起员工坠楼事件与企业劳动用工管理等方面存在必然联系。

　　本周，年轻的富士康员工的接连跳楼，再次冲击了公众的心理底线，尽管富士康集团一再呼唤社会和政府的介入，公众也在期待着一个明确的说法，但现实却是，深圳市总工会及劳动保障等相关政府部门，至今仍在沉默。

　　毛寿龙：对地方政府来讲，GDP是政绩，但实际上像这种对社会问题和公众管理方面的问题，公众的问题给予一个适当的回应和积极的回应，积极地来解决老百姓的民生问题，实际上也是可以得分的，有时候比GDP的得分还要高。

　　解说：从1988年一个籍籍无名的电子工厂，到今天影响世界IT市场的“代工之王”，成就富士康的，正是源源不断涌来深圳谋生的年轻工人，是他们把“低成本，高效率”的策略演绎到极致，将公司创始人郭台铭捧上“华人电子界 成吉思汗”的巅峰境地，同时也把这家企业推进世界500强的行列。如今，富士康每年为深圳贡献着五分之一的出口额，成为这座城市880亿年财政收入的重要贡献者，而那些年轻工人面对死亡的纵身一跃，却成了似乎无解的社会问题。

　　毛寿龙：中国目前的压力的确很紧张，原来我们说伦敦人很紧张，后来说香港人很紧张，现在我们发现伦敦人和香港人都比北京人或者比中国人轻松得多，这也是一个社会问题。但是回过头来讲，你把这个东西都推到这个时代的特征上面，那我们没法做。所以对宏观的情况，我们是无能为力的，但是行动都是微观的，就是说我们要去看活生生的一些人。这个事情既然已经是浮出水面了，那么就应该认真对待这个事情，而不是说没办法，

　　(转场)

　　(画面，河南省高院门口威严石狮子，音乐，字幕)5月13日 河南

　　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新闻发言人 袁荷刚：商丘中院做出商法赔字第一号赔偿决定书，赔偿赵作海国家赔偿金及生活困难补助费等共计65万元。

　　(村中采访赵作海)

　　记者：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赵作海：要说生活的话，还是做生意。

　　记者：做点小生意。

　　赵作海：嗯。

　　记者：你对他们当时的办案人员，包括那些有责任的人，有啥想法？追究他们责任？

　　赵作海：追究他们责任，这都是公家的事了。

　　新闻播报：河南商丘市检察院正式对赵作海错判案正式立案，检方决定对三名涉嫌刑讯逼供的民警采取刑事拘留措施。

　　(隐黑)

　　白岩松：在接连出现自杀事件之后，富士康公司也不得不在心理预防、救治以及相应的管理方面做出调整，以便应对，显然企业运营的成本也会相应地增加。然而这恐怕不止是富士康一个公司所要面对的挑战，劳动密集型产业一直是咱们走向世界的有力武器，但是时代在变，人在变，人们的期待也在变。一味地低工资拼竞争的时代正在慢慢过去，无论富士康事件还是赵作海事件，或许也都在提醒我们，不仅企业，也包括社会的运转，要为人们的健康、幸福和尊严增加成本的时代，其实已经到来了。

　　白岩松：看到这张照片您会想到什么？也许是和我一样，难道是警方又打掉了一个黑社会团伙，然后缴获了很多的武器？其实并非如此。这是厦门一个小学中的很多小学生为了防身，在校周围小店里买的仿真武器，后来被警察没收了。问小朋友，为什么要买仿真武器？孩子们的回答是，万一坏人在学校打人，我们用枪来射他们啊。这话孩子说得天真，我们听着沉重，这安全的责任可不该靠孩子们自己买枪来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