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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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批乘坐撤侨专机的一位来自新疆阿图什市的维吾尔族母亲带着孩子，在乌鲁木齐国际机场得到工作人员的细心照料。 谢冬冬摄 |
吉国大撤侨
吕思思 本报记者 王雪迎 刘冰
子弹在身边嗖嗖地飞
6月10日晚24时（吉尔吉斯斯坦当地时间，与北京时间相差两小时，以下同），乘坐公司货车通过伊尔克什坦口岸抵达位于吉尔吉斯斯坦奥什市南郊城区的塑料制造厂时，新疆籍维吾尔族商人卡米力江看看表，“整整跑了11个小时”，他疲惫地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梦中，他隐约听到“鞭炮声”，他感到奇怪，“当地居民没有放鞭炮的习俗呀？”卡米力江是新疆喀什市对外进出口贸易公司副经理，从事奥什市的进出口贸易。
“市区出大事了，烧了很多店铺……杀了好多人……你和厂子的员工千万别出门，把大门紧紧扣好！”电话一端传来嘶哑的吼叫声，没等卡米力江缓过神，电话就挂断了。打电话的是合作伙伴—住在奥什市区的当地吉尔吉斯族小伙于山。
卡米力江紧张得睡意全无，迅速穿上衣服，敲开隔壁三位员工宿舍的门，吩咐大家不要开灯，并随时做好逃亡的准备。
枪声一直持续到下半夜，此时的南郊城区山顶周围一片漆黑，虽然离市区有5公里之遥，但卡米力江和员工们还是瞪大眼睛，不敢打盹。
事实上，骚乱是从6月10日23时开始的。住在奥什市中心的华商金俊南听到，从奥什市区赌场阿赖宾馆方向传来阵阵喇叭声，嘈杂声越来越近，不时传来阵阵枪声。
透过窗户，金俊南隐约看到在一家赌场夜店内，一群青年手拿石头、刀子和枪支与另一群青年发生冲突，随后冲突升级，双方开始发生枪战。
从今年4月开始，曾经历过吉尔吉斯斯坦几次示威游行的金俊南，此刻并不感到意外。
枪声越发密集，透过窗户，金俊南看到手拿防护盾牌的奥什警方根本无力控制局面。
让金俊南没有料到的是，枪声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三时，这群年轻人拎着棍棒冲向临街的一些店铺，开始疯狂地砸、抢、烧，参与的人数越来越多。奥什市区开始四处起火，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个新的起火点。
6月11日清晨，一直观察局势的金俊南不时通过手机向当地人了解事态的进展，并向中国驻吉尔吉斯斯坦大使馆，以及距离奥什市区30公里以外的卡拉苏市吉国南方华商商会会长杨彩萍汇报情况，他要求华人华商相互通知，第二天不要上班，更不要出门。
砰砰砰……6月12日午时，一伙年轻人开始朝金俊南所住的3楼房子里扔石头，窗户玻璃被砸碎。
未等金俊南反应过来时，突然，伴随着噪杂的吼叫声，有人开始撞他的门，金俊南感到此刻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他迅速冲进厨房，操起菜刀守在门边。
幸运的是，门最终没有被撞开。
丁亚莉从未想过，她会如此近距离地接近血淋淋的战场。
吉尔吉斯斯坦华人民族联合会会长丁亚莉是6月11日7点才知道这场骚乱的。当时，他们正在位于新疆乌恰县和吉尔吉斯斯坦交界的伊尔克什坦口岸。她迅速联系自己的好朋友奥什市警察局局长，“我正在口岸上，奥什情况严不严重？”
“沿途非常危险，最好暂时别回来！”对方回答。
短暂的思想斗争后，丁仍决定立即返回，“在奥什市聚集的中国同胞有几百人，民族联合会平时义务帮助各民族华人维权，危险时刻更应该留守奥什，为同胞们提供帮助。”
他们决定跟随海关的装甲车一同返回奥什。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长途跋涉，6月11日下午5时，车队在距离奥什市不足15公里的一个叫福尔噶特的乌兹别克村庄停下了。
眼前的一切让丁亚莉惊恐万分。前一天经过时还是宁静的村庄，此刻俨然成为硝烟弥漫的战场：一个40吨重的集装箱横在村庄路口，集装箱箱体开了许多用于狙击手射击的小口，为把箱体两侧的道路完全堵死，村民把水泥袋子沿着集装箱一直垒到公路下面，狙击手则躲在水泥袋子后面射击。
装甲车部队和村民已经拿着武器上前战斗。丁亚莉及尾随的部分车辆停留在距离福尔噶特村村口300米处观望，对丁亚莉来说，这是“令人魂飞魄散、肝肠寸断的20分钟”。
他们坐在车里面，随时都有被流弹击中的可能。丁亚莉亲眼看到一些人把路经车辆的司乘人员从车里拉出来，用棍棒疯狂地砸向他们，霎时已是血流成河。耳边是装甲车重型机枪“哒哒哒”的扫射声。更嘈杂的声音则来自成千上万的乌兹别克和吉尔吉斯族村民，他们手持棍棒、枪支疯狂地叫喊着。
一路上，不时有村民打开车门问：“乌兹别克？吉尔吉斯？”
“我们是中国人！”丁亚莉拿出护照，小心翼翼地用流利俄语应答。
对方点点头，“哦，纳什德鲁日巴（俄语，意为我们的友谊国），走吧！”
丁亚莉感到庆幸，中国人并没有卷入这场纷争。为保全性命，他们不得不退回距离福尔噶特村十公里以外的一个吉尔吉斯村庄过夜。
12日早晨，丁亚莉乘坐的班车悄悄尾随着一辆装甲军车缓缓驶向奥什市区。此时，双方仍在交战。
一路上，映入眼帘的是激战后的一片狼籍，到处是斑斑血迹，仍有房屋和汽车正在燃烧，路旁不少商店被烧毁，空中弥漫着滚滚浓烟及刺鼻的气味，前方的装甲车还在不停向路两旁的房屋射击，射击声震耳欲聋，整个村庄除了参与战斗的人员，没有行人及车辆。
“店铺被抢被劫，我们会不会死在异国他乡？”
在吉尔吉斯斯坦南部城市共有三个华商聚集的市场：奥什市的大唐市场，卡拉苏市的红太阳市场和奥玛特市场。
红太阳市场雇有36名荷枪实弹的保安，对散居在卡拉苏市各个角落的华商来说，是相对安全的避风港。“必须第一时间把所有华商集中到红太阳市场！”骚乱发生后，杨彩萍迅速召集卡拉苏市的华商紧急转移。
在红太阳市场，华商都尊称杨彩萍“杨姐”，她是吉尔吉斯斯坦南方华商商会会长。
独自带着女儿在卡拉苏市场旁经营商店的杨美金把商店大门紧锁，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吓得瑟瑟发抖。接到杨姐通知后，她立即给经常叫车的那位乌兹别克族出租车司机打电话。
“外面太乱了，我不敢出去，你叫别的车吧！”无论怎么加钱，出租司机都不肯出来。
杨美金不得不给老乡陈叶平打电话，叫他过来接她们母女俩。39岁的福建莆田人陈叶平在红太阳市场拥有一个摊位。
等待的十几分钟，陈美金感觉像是“煎熬了很长很长时间”。母女俩躲在楼上的库房里，大气都不敢出。
而此时，位于暴风眼的奥什市已成为一座“恐怖之城”。
“夜里不能开灯，大白天不敢出门，不敢用电，因为随时有暴民进入居民楼，查看哪户人家的电表仍在走动，就径直走入家里烧杀抢掠！”民族联合会下属的维权律师事务所负责人杨保国说。
“有人抢你的店铺了，你别出门，一会通知你！”6月13日10时，当地朋友急促的喘息声从电话一端传来，让金俊南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透过窗玻璃，金俊南在家就能清楚地看到临街的眼镜店在冒烟。
“已经抢完了，快去看看你的店铺。”半小时后，朋友再次打来电话。终究是放心不下，金俊南等外面稍微安静点的时候，冒险抓起相机去店里。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金俊南惊呆了：店内展示柜全被砸烂，眼镜和仪器设备被席卷一空，地上七零八落地散落着被砸碎的碗碟，凳子、椅子歪倒在地上，店面被烧的黑乎乎的……看到面目全非的景像，金俊南忍痛拍了一张照片，“或许能留作证据。”随后，他打电话小声通知了当地其他几位朋友，让他们帮忙时刻盯住自己在奥什的另几个店铺，如有情况立刻通知自己。
不一会儿，金俊南又接到另一位朋友打来告知被抢的电话。
“抢吧、抢吧！”金俊南无奈地转身离开，他觉得再去拍照取证已没有任何意义。
两天过去了，眼瞅着厂子里剩余的干馕已经所剩无几，从不喝酒的蒋素云第一次将自己灌醉。
“我们是不是会死在这异国他乡？”员工李显抢过蒋素云手中的酒瓶咕嘟咕嘟地倒着，然后大家一起抱头痛哭。
“不会的，咱们随身把护照装好，如果他们胆敢闯进来，就立刻亮出护照，告诉他们，‘我们是中国人！’我想他们不会对我们怎样。”卡米力江试图安慰员工。
“我们雇用装甲车开路护送前往机场”
13日15时许，杨保国接到中国驻吉尔吉斯斯坦大使馆的通知：“次日6时左右，中国会派遣专机前来奥什市机场，接吉国华人回国。”
中国要派包机撤华侨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几天在枪声中备受煎熬、精神焦虑的华商个个欢呼雀跃。
与此同时，南方华商商会、民族联合会和中国驻吉大使馆已妥善协商，要求所有在奥什居住，且准备回国的华人都到当地的北京宾馆集合，大使馆将安排专车把所有华人送往机场。
42岁的华商范先生得知消息后，欣喜若狂，“在最危难的时候，祖国并没有将我们这些身处异国的侨胞遗忘。”
可是在高兴的同时，范先生和周边的华商又犯难了。“眼前骚乱的局势是愈演愈烈，奥什市区骚乱分子时常开枪对战，去北京宾馆的路上，谁又能保证不会擦枪走火，令大家陷入更危险境地呢？”
“等大使馆协调是来不及了，而且在吉国南部有7000多名华商，他们也协调不过来。”望着已成废区的奥什街头，范先生决定联系一个在当地有名望的朋友帮忙，看能不能协调雇佣两三个当地武装军人护送大家到北京宾馆。
电话里，经过几次讨价还价，最终范先生只好在对方声称“非常时期非常对待”的情况下妥协了，以1000美元的高价成交，对方答应可以提供军用装甲车护送。
此时，位于奥什市郊的大唐市场宿舍内的50多位华商已经断粮两天了。
“不能在这等着饿死！”6月14日清晨，民族联合会副会长杨保国驱车带着翻译米娜和大唐家具城华商刘莲珠、牛凤霞，准备冒险去大唐商场取一些大米。
此时，奥什街头已变成一片废墟。
“快看，当地政府在给难民发放蔬菜，我们也去要点。”杨保国停下车，跟随米娜走了过去。他们很幸运地领到了洋葱、土豆和萝卜。
随后，三人返回大唐宿舍，杨保国又带了50公斤大米驱车前往北京宾馆。
14日9时，接到民族联合会关于撤侨包机的电话通知后，卡米力江立即打电话给贸易公司塑料厂的两名吉国当地的员工，请求他们开车前来接送他和三位中国员工去北京宾馆。
奥什市区曾经繁华热闹的场景一去不复返。马路上到处摆着路障，街头血迹斑斑，一些骚乱分子拎着棍棒，拿着燃烧瓶继续实施打、砸、抢、烧，居民区不时传来哭喊尖叫声。
一路上，护送卡米力江的两位员工也很小心，不时地环视四周。几乎每隔一两百米就有骚乱分子用枯树或烧得面目全非的汽车做路障，一路究竟移开多少路障，卡米力江已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从奥什南郊城区到北京宾馆平常只需10分钟的路，当天却走了整整45分钟。
一道难题摆在丁亚莉和杨彩萍面前：高兴归高兴，从北京宾馆到奥什机场的路究竟该怎么走？
丁亚莉找到奥什市警察局长，问他能否想想办法。
“中国老百姓的忙我们帮定了。”由于平时关系很好，局长回答得很干脆。
晚上9时，局长开始分配人员，仅剩一辆拉运乘客的大客车，两辆坦克车前后护送。此时，丁亚莉接到驻吉大使馆的电话，中国驻吉大使馆联系的3辆中吉友谊大客车已经开过来了。
14日，散落奥什市城区各个角落的华商纷纷从各自住所赶到北京宾馆，但仍有部分华人由于没有交通工具，不敢独自走上街头。
奥什市中心有一幢12层的高楼，是奥什市最高的建筑，楼上困了20多个中国人。
当天，身着防弹衣的奥什州移民局局长托尼诺夫亲自开车，载着杨彩萍赶去那幢楼接被困的20多名华商。奥什市区依旧是枪声不断。杨彩萍在托尼诺夫不断吼叫的“趴下”声中抵达了那幢楼。被困的中国人刚刚准备下车，旁边的一个加油站爆炸了，火光冲天。华商惊恐万分地又集体跑回去。杨彩萍在车内大声喊叫“最后一次机会，你们不要害怕，快点下来”，冒着枪林弹雨，杨彩萍把20多名华商一趟趟地接到北京宾馆。
当杨彩萍把经历的一切通过电话转述给丈夫杨勤川（红太阳市场负责人）时，她痛哭流涕：“老杨，你一定要早点回去，这个场面我经历了，太可怕了，我们还有两个孩子，你一定要回去！”
杨勤川乘坐包机返回后，杨彩萍仍留守在卡拉苏市红太阳市场，照看600余商户的货物免受侵扰。
“祖国来接我们回家！”
发生骚乱之前，奥什机场至乌鲁木齐国际机场的航班，每逢周二、六各发一班，由于近年来中国与吉尔吉斯斯坦边境贸易往来频繁，每趟班机的上座率都能达到80％以上。
付永前是南航新疆分公司驻奥什办事处总经理，骚乱发生时，他第一时间将情况向南航新疆分公司汇报，公司领导明确指示：一定要确保办事处人员和财产安全！
接到撤侨命令，为迅速安全地抵达奥什机场，携带大量票据和现金的付永前找到当地特警队长一路护送。
“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请把面罩带上！”已经穿上防弹衣的付永前，又被全副武装的特警队长递过一个黑色面罩。在特警队的护佑下，付永前快速地通过了一个个关卡。“前面是一个乌兹别克族村庄，如今已被乌兹别克族狙击手占领，通过时一定要小心！”特警队长警告道。
警车在乡间道路上飞驰，这是一条付永前再熟悉不过的道路，2007年来到吉国以来，一年要接90多次航班，三年来，接了差不多300趟。
“前面就是乌兹别克村庄，谨防有埋伏！”吉国特警队长再一次示意其他特警做好准备。
付永前闭上双眼，“是那个我所喜爱的宁静村庄吗？”
他脑海里浮现出村庄昔日的景象：霞光染红了天边的云，鲜红的云霞洒向远处的山峦，茂密的树木、嫩绿的农田环绕着整座村庄，一排排布拉格红色屋顶整齐地排列着，家家门前种满了红色的玫瑰花，波光粼粼的小溪绕村流过，乌兹别克蓝眼睛孩童向这边欢快地挥舞着手臂，笑声回荡在整座村庄。
但现在，一排排布拉格红色屋顶依旧整齐地排列着，横穿村庄的道路上却赫然摆放着一个被枪弹射击得千疮百孔的集装箱，此时的村庄已空无一人，像死一般寂静。
“坐稳了！”司机猛踩油门，村庄一闪而过。
14日17时，付永前抵达机场后迅速与撤侨工作小组取得联系，在15分钟内做好乌鲁木齐与奥什两地包机运行指挥协调工作，并联络奥什机场海关、边检部门确认有两架中国包机在国家通道放行。
深夜，首批195名华商全部抵达奥什机场。他们在中国撤侨领导小组的组织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登记前的准备工作。
牛凤霞感觉此时奥什机场就像是中国春运期间一个火车站，十分拥挤，不同的是聚集的是来自印度、巴基斯坦、韩国、土耳其等国家的人，都是等待国家派来的飞机。机场只有一个小厕所，也没有地方可以吃饭买东西。
“快看！大白菜！”顺着蒋素云的手，卡米力江看到奥什机场停着的带有南方航空公司标志的飞机。
“同胞们，同胞们！静一静，静一静，欢迎乘坐南方航空……”乘务长拿着话筒吃力地说道。
“我有上千万元的货物……”
飞机上，兴奋之余的华商们开始担心自己在吉国的财产，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根本无心倾听乘务长的介绍。
此时，卡米力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抢过乘务长的话筒，颤抖地说：“同胞们，静一静，经过多日的磨难，我相信大家一定感慨万千，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而一个国家的和平和稳定更加重要！”
“卡米力江，你用维语再说一下！”有人示意卡米力江用维吾尔族语言给汉语不太好的维吾尔族同胞翻译一下。
“我……”此时的卡米力江流着泪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顿时机舱里鸦雀无声，大家一起高喊：“祖国万岁！”
一边是协调总计1300多名华人在奥什机场登机，一边是协助搬运工装卸包机从中国运来的大量救灾物资，肩扛双重职责的付永前两天两夜没合眼。当所有华人乘坐最后一班飞机走时，付永前看到，围坐在奥什机场外的土耳其难民已经在原地呆了三天三夜，带的干粮也基本都吃完了。
中国政府派出的第一批两架南航包机搭载着195名中国公民飞越吉尔吉斯斯坦上空，并分别于15日4时25分和5时20分安全抵达乌鲁木齐机场。
6月16日，端午节当天晚上9点40分，148名侨民搭乘中国南航CZ2008，从吉尔吉斯斯坦奥什机场踏上回家之路，五天五夜断水断粮后的他们，在飞机上还吃到了热腾腾的粽子，而这架飞机也是九架撤侨包机当中的最后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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