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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宜黄强拆事件:三领导带百余人去做思想工作

来源:《新世纪》-财新网
2010年09月20日02:18

  宜黄拆迁自焚悲剧

  一起拆迁引发三人自焚恶性事件的前前后后

  □ 本刊记者 谢海涛 刘长 实习记者 刘虹桥 | 文

  9月10日上午,江西省抚州市宜黄县副县长、公安局副局长、房管局局长等领导带队,100多名政府工作人员浩浩荡荡前往位于该县凤岗镇农科所东门郊外23号的钟姓人家,“就房屋拆迁开展有关政策法规解释和思想教育工作”。

  宜黄官方的“解释和教育工作”,最终以钟家31岁的二女儿钟如琴、59岁的母亲罗志凤,以及79岁的大伯叶忠诚,在自家楼上用汽油自焚而收场。

  事发后第三天,宜黄县官方于9月12日下午发布关于此事的情况说明,将事件解释为“误伤”。

  官方的声明称,“拆迁对象钟家故伎重演,以浇灌汽油等极端方式对工作人员进行威吓,不慎误烧伤自己3人”。

  由此,“9•10”事件演变出官方和当事人各自讲述的两个不同版本,而有关此事件的发生原因,双方同样是各执一词。

  事发后,本刊立即派出记者赶赴宜黄事发地点、南昌的伤者病房现场采访,通过拆迁当事人的回忆,目击者的讲述,结合现场照片、视频、手机录音,以及相关政府文件资料等,力图还原自焚真相及整个拆迁冲突的由来。

  截至本刊发稿,叶忠诚已于9月18日凌晨去世,其余两名伤者仍未脱离生命危险,而钟家与宜黄官方的拆迁纠纷仍在持续。

   —编者

  事发已一周,31岁的钟如琴身缠白纱,静静躺在南昌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烧伤中心的病床上,仍是命若琴弦。

  因同地方政府发生拆迁冲突,钟如琴和59岁的母亲罗志凤,以及79岁的大伯叶忠诚,于9月10日上午在自家楼上自焚,后被送至医院,她和母亲至今未脱离生命危险,叶忠诚已于9月18日凌晨去世。

  经此悲剧,一个曾经其乐融融的13口大家庭,命运逆转。

  钟如琴等三名伤者在南昌接受救治。钟如琴的大哥钟如满、妹妹钟如凤等人,在医院附近小旅社暂居,每天来往医院,站在重症监护病房的走廊里,隔窗察看亲人。

  钟如琴的三哥钟如奎和六哥钟如田,远走北京,于9月16日下午正式委托京城的律师进行法律援助。

  四姐钟如翠、妹妹钟如九,在同一天上午7点,赶到南昌昌北机场欲赴京申冤,但被宜黄县委书记率领40多人拦截。混乱中,两姐妹躲入机场登机口女厕所内,僵持良久,后被宜黄县派来的女工作人员带出,禁止登机。

  钟如奎的妻子邓香英和儿子,仍然坚守在位于江西省抚州市宜黄县凤岗镇农科所东门郊外23号的钟家三层楼房。烟火熏烧痕迹犹在。

  事发数天后,这栋位于矮坡上的三层小楼乃至周边小区、工地,仍有多名不明身份者骑摩托来回巡逻,监视着陌生人的进出行踪。

  异样的气氛弥漫着整个县城。晚上10点,还有警车在街上巡逻。当地其他拆迁户,因遭遇来自政府方面的全方位“思想工作”,有的远走南昌等地。

  自焚发生的9月10日当晚,即有村干部找到了邓香英的母亲,说:“你女婿家里出了这个事情,不要跟他们来往。”

  十年河西十年河东

  在凤岗镇桥头村福泉岗一块荒地上,钟家老小亲手建造了自家的房屋;三年后,平静安宁的生活被拆迁打破

  风暴中心的钟家三层小楼,建于11年前,总面积为397.64平方米。

  钟家数十年前从安徽迁至宜黄县,以开瓦窑厂为生。宜黄位于赣东中南部,因地处宜水、黄水汇流处而得名,又因华南虎、宜黄腔、曹洞宗发源地,而被称为“戏乡虎苑、禅宗圣地”。

  当年这块土地的平静、祥和,让钟家产生了筑房安居的梦想。1999年,他们获得位于凤岗镇桥头村福泉岗的一块荒地的土地使用权,并于当年10月10日,得到当地政府部门签发的国有土地使用权证,土地使用证编号为“宜A国用(1999)字第02389号”。

  钟家由此开始实现自己的筑房梦。那年夏天,七兄妹加上帮工,用锄头和板车,劈山,整平,挖出地基,“皮都晒脱了”,钟如田回忆说。

  一座三层小楼一天天长高,开窑厂的钟家人,亲手烧制了新房顶上的全部瓦片。2000年初夏,新房的二楼和三楼连铝合金窗户都因无钱而未装上,一家人还是高兴地搬了进去。

  罗志凤与丈夫钟家诚生有九子女,除去幼年过继给别人的老二和老七,还剩下三子四女。两个儿子老大和老三均已婚。

  楼房盖成后,办了三套房产证、国土证,分别填了三个儿子的名字:老大钟如满、老三钟如奎和老六钟如田。

  剩下的四个女儿——老四钟如翠、老五钟如琴、老八钟如凤和老九钟如九,在新房中也拥有自己的房间。

  大伯叶忠诚,原是钟家诚的结义兄弟,多年在钟家的窑厂帮工。年迈后仍住在钟家,被尊为“大伯”,由钟家儿女赡养。由于年纪大爬楼不便,他的房间被安排在小楼的一层。

  钟家人印象中,那时的福泉岗很是荒凉,周围是桥头村、河东村的稻田,向西两公里外缓缓流动着宜黄河,河东岸边桥头村潘家组,住着潘俊斌和邹国宏等多户人家。河西岸是宜黄县城,3.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住着3.5万人口。

  钟家的西面,是一家叫做宜黄轻工综合制品厂(下称轻工厂)的城镇股份制集体企业,当时已搬迁至此十年,有67名职工,厂房占地30余亩(档案记载为28.5亩),建有砖木结构厂房、宿舍、仓库等,建筑面积2937.5平方米。另有晒场、水泥路面等。厂里的一栋家属楼里,住着1962年出生的黄春英,以及另外12户人家。他们是钟家为数不多的邻居。

  尽管地处偏僻,但钟家和他们的邻居生活平静安宁。

  这样的生活只维持了三年。宜黄县境内多带状丘陵山地,土地紧缺,钟家所在的县城外河东农田区,是最为平坦的一块。随着宜黄的发展,“河东新区”的概念被提出;2002年,一系列招商引资逐渐展开。

  钟家及他们邻居的平静安宁从这一年开始被打破。2002年11月1日,一家名叫宜黄县投资发展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宜黄投资公司)的企业在抚州工商注册,主要经营投资经营管理城市土地资产(国家有专项规定的除外),注册资本3000万元,在职员工15名,董事长余文盛。资料显示他还担任宜黄县财政局副局长。该公司也就是后来的河东新区开发中的拆迁主体。

  这年12月28日,宜黄县与浙江恒昌集团签订合同,前者提供国有土地使用权,后者投资8亿元,整体开发河东新区。2003年3月28日,河东新区建设项目正式开工。

  大规模的征地拆迁,由此从宜黄河东岸,逐渐逼向钟家所在的福泉岗。

  数年间,桥头村和河东村的一两千亩良田迅速消失。

  新客运站项目

  拆迁21户土地总计58亩,用于“公益项目”新客运站只占地18亩。其余土地的用途存疑

  直接改变钟家和他们邻居命运的,是一个叫做新客运站的项目。

  宜黄县政府2002年发布的文件(宜招项67号)称,公路运输是该县经济流通的主动脉,但现有客运站地处闹市、场地狭窄,已不适应经济和城市发展需要。为此,拟在县城河东新区规划筹建一个功能齐全的现代客运站。规划中的客运站,占地8000平方米,客运站房建筑面积3000平方米。

  首先被波及的是钟家西面的轻工厂。

  2003年下半年,钟家的邻居黄春英听说,厂子要拆了,这个地方要建汽车站。

  据宜黄县二轻局退休老干部吴允道于2009年9月写给江西省纪委领导的信中描述,2004年4月,宜黄县相关领导和轻工厂当时的厂长,在政府办公室达成协议,作价160万元,政府征收该厂全部土地(即档案面积28.5亩)。由于协议未经职代会,职工多次上访。

  轻工厂职工在2008年11月起诉宜黄县政府的行政起诉状中称,县政府征收该厂全部土地等资产,未经过企业职工(代表)大会讨论决定,征收、拆迁均未签订书面补偿协议,程序违法。

  起诉状显示,被征收的土地中,用于新建汽车站公益项目的土地只有16.5亩,另10多亩土地是用于非公益项目。

  对于轻工厂的情况,钟家并不太了解,只是从时常来聊天的黄春英那里,知道他们去上访了,“去北京跪了三天,没人管”,后来还被截访。钟家人也跟着失望、难过。

  此时,拆迁的阴影已一步步逼近钟家。2007年夏天,宜黄县房管部门来了几个工作人员,在钟家墙上喷下一个红色的“拆”字,并称:“你家在规划的红线范围内,要拆。”

  无声无息地,钟家的北边、西边,昔日大片的良田,已成为世纪家园、华南虎文化广场等项目的工地。在此期间,钟家目睹了推土机辗过稻田、反抗者被抓走等等景象。

  当年11月,河东新区客运车站的建设项目正式立项。据当地政府的通报称:涉及该项目的共有21户,其中便包括13户的轻工厂职工以及钟家。

  同一个月,轻工厂以及钟家等周边土地,被挂牌拍卖。本刊记者获得的当年“新客运站旁国有土地使用权挂牌出让公示表”显示,五户申请单位(个人)对该土地的报价在2000万元至2240万元。

  同时,客运站项目的真实用地情况也让人质疑。据黄春英透露,2007年11月土地挂牌拍卖显示,新客运站项目涉及21户土地总计58亩。

  但无论是轻工厂职工起诉状中所称新客运站项目用地16.5亩,或是2010年“宜黄县城市重点项目建设安排计划”显示新客运站占地18亩地,显然都用不了58亩土地。这不能不让人怀疑政府拆迁这么大面积的真实用途。

  钟家的儿媳邓香英回忆称:“最早来找我们说拆迁的事儿,是说建新车站,后来又说建宾馆,后来又说要盖房子,再说要盖新停车场的大门。中间变了几次,我们从没见过规划图。”

  一次,无意间,钟家人在他们家后面新开发的世纪家园楼盘,看到一个显示周边环境的立体模型。模型显示,在新客运站附近他们家的位置上,耸立着一座六七层的酒店。

  后来,在新客运站工地上,钟家人在“新汽车站及办公大楼鸟瞰图”中也看到,9层高的新汽车站办公大楼旁边,是一栋与世纪家园的立体模型中的酒店外型雷同的楼房。

  事实上,对于项目用地真实性的怀疑,在宜黄县的拆迁中并非孤例,如前述河岸东边的邹国宏、潘俊斌家。他们所在的沿河南段,是新城较晚开发的项目。

  2008年4月25日,邹国宏在潘家的墙上看到,宜黄投资公司贴出公告,称滨江大道南北延伸段(南从解放桥头到卓望塔脚下,北从水岸名苑到六里铺大桥),被列为当年重点建设工程,滨江大道南北延伸段防洪堤、道路、建设用地宽50米。邹、潘两家的房子被划入拆迁范围。

  “这个公告里明确提到,拆迁片区的土地将用作防洪堤、滨江大道和建设用地。”邹国宏对本刊记者说,“但我们去年12月,县里招集我们上访人员开会时,副县长李敏军主持 ,城建局局长范建华直接就说,‘是用于做堤坝、滨江大道和房地产开发’。当时有十几个人在场,有三户人家,都听到了的。这就从建设用地变成房地产开发,不是公益用地了。”

  补偿方案争议

  宜黄政府称对钟家的补偿安置条件在宜黄尚无先例,但钟家认为没法接受

  钟家以及他们的邻居,对于征地拆迁是不是真的用于公益项目,并不是完全关心。如果补偿合理,他们愿意搬迁,并不想做钉子户。

  但补偿的条件出乎他们的意料。

  2007年12月6日,轻工厂的职工还在上访,宜黄县政府已发出拆迁公告,称经县政府研究决定,拟在原轻工厂厂址上兴建新客运站,凡在厂内居住的职工及其他居住人员,必须在2007年12月10日之前搬出,迁入指定的安置房内,逾期将依法强制拆迁。

  当月中旬,黄春英正在北京上访,厂子被强拆。一位目击者告诉本刊记者,政府出动了公安、城管等100多人,开着铲车直接将厂房推平。

  实际占地31亩的轻工厂被强拆后,新客运站建设开始破土动工。钟家的拆迁则一直处于僵持状态。

  按照宜黄县政府的通报,他们对钟家提出了两种安置方案:一是货币补偿,给予钟家货币补偿414612元,装修价值及各项安置补偿费另行计算;二是房屋产权调换,在与钟家房屋相隔60米左右的同一地段进行房屋置换。同时为钟家在凤岗镇农科所范围内批建三户宅基地供其建房,总面积为360平方米,并将钟家13人全部纳入低保。

  宜黄政府方面表示,这种补偿安置条件在宜黄尚无先例。但钟家对两种方案均不接受。

  宜黄政府称,钟家人提出了三点要求:一是在自家原址自拆自建;二是如不能在原址自建,就要在规划的商业街中置换四块总计480平方米的可做店面房的商业用地,并准许他们自建和办理好相关建设手续,其房屋价值及装修等按市场价格另行补偿;三是如不能满足上述要求,必须补偿300万元作为安置费。否则,拒不接受拆迁。

  钟家对政府的上述说法则予以否认。

  钟如奎告诉本刊记者,他们从来没有提出三点要求,“完全是颠倒黑白。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敢与房管局长对质。”

  钟如奎表示,政府提出的条件没法让人接受:整栋楼将近400平方米,一共才评估41万多元,算下来每平方米只有1000多元。而周围的商品房已经是2700多元,还不包括装修费用,这样的货币补偿方式根本不合理。

  至于给三套安置房子的方案,即与原来同等面积,另外再给拆迁补偿每平方米480元,钟如奎告诉本刊记者,这套方案只是口头说过,从来没有书面协议。而且,安置房子至今没盖,准备盖安置房的土地还是一片荒地,不知几年后才能有房子。“拆迁后搬到哪里去住都不知道。”钟如奎说。

  因此,钟家拒绝了政府提出的补偿安置方案。

  钟如奎告诉本刊记者,他们家提出的补偿方案是,在被拆迁房屋的马路对面给一块土地,和现有房屋土地面积一样大,他们自行建筑房屋。

  钟如奎说,之所以提出这样的方案,是因为他们家旁边的加油站的补偿方式,就是在马路对面获得一块同等面积的土地,他们希望获得同等待遇。

  2009年夏天,73岁的钟家诚去世。钟家兄妹尚未从丧父的阴影中走出,当年11月3日,宜黄县房管局做出三份房屋拆迁行政裁决书(钟家分三户,每户一份——编者注),要求钟家必须在收到裁决书15天内做出选择:要么接受41万余元的货币补偿,要么接受调换相同面积安置房的方式,逾期将视为选择货币补偿。

  裁决同时限令,钟家在接到裁决书之日起15天内搬迁完毕。

  此后的2009年11月23日,钟家,以及河岸东边的邹国宏家和潘俊斌家,同时接到行政强制搬迁通告,要求在2009年12月8日前将房屋搬迁完毕。

  然而,12月8日大限到来时,钟家人仍旧坚守着自己的房子。

  这时的河东新区,已初具县城行政中心的雏形。阔大的华南虎广场、宽阔的世纪大道、盛源国际城的楼盘,使曾经荒凉的福泉岗顿成黄金地带。

  而作为拆迁之源的新客运站,9层高的办公大楼即将成为新地标,钟家的旧屋与此格格不入。

  强拆风暴来临

  自焚的罗志凤曾对邻居说:“他们这样逼我,我宁愿少活十年”

  由于钟家拒绝搬迁,宜黄政府在2010年4月18日断了钟家的电。此后,父亲去世时留下的一台小型发电机发挥了作用。

  钟家诚自2007年重病卧床后,一直靠呼吸机维持。2008年春节的冰雪灾害时,为防止供电不及时,钟家为父亲买了一台小型发电机,用汽油驱动。

  为了节省汽油,钟家一般到晚上6点多才开始发电,那样可以赶上看晚7点的“新闻联播”。

  面临拆迁之后,罗志凤养成每晚看电视新闻的习惯,格外关注政府关于拆迁的各种法律政策。这个家庭普遍文化程度不高,但并不影响他们很快获悉5月15日国务院办公厅下发的《关于进一步严格征地拆迁管理工作切实维护群众合法权益的紧急通知》(下称《紧急通知》)。

  钟家人从《紧急通知》中找到了这样的条文:“对采取停水、停电、阻断交通等野蛮手段逼迫搬迁,以及采取‘株连式拆迁’和‘突击拆迁’等方式违法强制拆迁的,要严格追究有关责任单位和责任人的责任。”

  罗志凤和女儿钟如翠由此找到当地房管局等部门,希望能够恢复供电,但得到的答复是:你家属于强拆,强拆就是要断电。

  此后,钟家人还试图给江西省省长热线打电话反映。他们的遭遇还曾得到《江西日报》旗下大江网的报道。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阻挡强拆脚步的逼近。

  情况相近的邹国宏也以为他家不会被强拆,他告诉本刊记者,他相信国家政策,“我很清楚,有《物权法》《侵权责任法》,还有5月15日国务院发出的《紧急通知》。两大法,一大国务院通知,他们不可能拆我的房子。”

  在不可能强拆的想象中,邹家撑到了8月9日。当天下午,县里有工作人员到邹家看地形,邹国宏开玩笑对公安局副局长说:“你又来吹哨子了?你们明天就要来把我的房子拆掉了?”

  晚上,又来了几个人谈拆迁赔偿,邹国宏拿出《物权法》和《紧急通知》,说:“我这块地是建设用地,你们要做防洪堤、马路和建筑用地三块,我这没有碍事,你们不能打着公共设施的招牌来骗老百姓的土地。”

  8月10日早上7点多,宜黄县副县长李敏军来到邹家,谈了十几分钟,没有结果。随后房管局来了十几个人,此后来了几十个警察,人越来越多,邹国宏这才想到:“完了,要来硬的了。”

  邹国宏向本刊记者讲述了他们家被强拆的经过:

  “他们从门里冲进去,我妈妈和丈母娘躲在二楼阁楼上,我把她们叫下来,如果不拉下来,房子一倒,就压死在里面了。大儿子邹来鹏最先被抓走,两个老人叫下来之后也晕倒了,抱着两岁孙女的儿媳妇被绑起来架走。

  “这时候就剩下小儿子还在上面,他就拿了汽油往身上浇,手里拿着打火机。我上去的时候很冷静,就打了他一下,跟他说:‘你不要这么傻,还这么年轻,烧了又怎么样?赔你100万又能怎么样?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儿子就把衣服脱下来。这时警察也吓到了,然后我就拿着衣服,对他们说,‘你们上来,我就点火。’

  “后来,他们把我拉下去,又有五六个人冲上来把我小儿子押下去了,在派出所关了七天。然后,他们就开始清场,把我控制在隔壁邻居家,他们推我房子前面小厨房的时候,我都还在。我看不到,但是可以听到推土机的声音。房子砰的一声就倒了……”

  这一天,钟如满、钟如奎、罗志凤都目睹了邹家拆迁的全过程。罗志凤很紧张地给女儿打电话:“现在国家下达文件不准强拆,怎么还是强拆?”

  钟如翠告诉本刊记者,宜黄政府在“9•10”事件的情况说明中,称钟家“故伎重演,以浇灌汽油等极端方式对工作人员进行威吓”。其实是把强拆邹家时,邹家小儿子浇汽油的行为安在他们钟家身上,由此编造出他们家“还常对上门做其思想工作的工作人员进行语言污辱和人身威胁,并采取将汽油洒泼于地等方式阻挠调解工作的进行”的谎言。

  邹家被强拆后,各种信息陆续传入钟家:强拆的下一个对象就是他们家。在南昌打工的钟家子女为此先后赶回家中。

  平静的日子又延续了一个月,钟家人意料中的强拆队还没有出现。

  9月8日晚,同样面临被强拆的潘俊斌路过钟家,与罗志凤简单交谈。罗志凤告诉他:最近常有政府的人来她家查看,说是达不成协议就要强拆。

  两天后的9月10日上午,潘俊斌看到了宜黄县主管城建的副县长李敏军,房管局局长李小煌,以及公安、拆迁办、城管队等100多人涌进钟家,同时,在钟家直线距离100米远的马路边,还停有一辆黄色挖掘机和一辆红色消防车。

  大约上午9时50分左右,潘俊斌看到了站在钟家楼顶的罗志凤往自己身上泼洒汽油。

  潘俊斌告诉本刊记者,9月8日的晚上,罗志凤讲了句令他印象深刻的话:“他们这样逼我,我宁愿少活十年。”

  本刊实习记者唐婴、周锦川对此文亦有贡献

  自焚全记录

  副县长带队,100多人冲进钟家;录音显示,钟如琴在点燃汽油前,曾高呼,“有本事你们就来”

  □ 本刊记者 刘长 实习记者 刘虹桥 | 文

  早晨8点,31岁的钟如琴已洗完全家人的衣服,在院子里晾好,然后招呼妹妹钟如九起床。钟如琴的姐姐钟如翠在厨房煮一锅面条。

  此时,母亲罗志凤已从三华里外的菜场回来,买回午饭所需的肉、青菜和一条鳊鱼。因家中房子面临拆迁,在外打工的儿女们难得地回家了,罗志凤计划在午饭时炖一锅鱼汤。

  家中四个女人吃完面条,79岁的大伯叶忠诚散步归来。祖籍河南的叶忠诚20年前就跟着钟家诚在瓦窑厂干活,两人结为异性兄弟。叶忠诚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钟家诚去年去世后,钟家儿女仍视他为至亲,宣布要集体赡养他安度晚年。但79岁的叶忠诚闲不住。干不动力气活了,就在周边捡废品。拾荒所得,能减轻钟家人赡养他的负担——这一直是他的想法。

  这是9月10日,江西抚州宜黄县,天气阴沉,时近8时40分,一切看起来与往常无异。无人料到,他们的命运将在几分钟后改变。

  对峙

  时间已到8时40分,钟如翠端着一碗蛋清坐在屋檐下,开始做脸部美容,和井台边忙碌的母亲罗志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井台边,罗志凤已经将鳊鱼剖好、洗净。

  钟如翠一抬头,发现三四部小汽车转眼间开至家门口,十多个穿制服的民警向她走来。钟如翠认出,领头的是凤岗镇派出所的一位指导员,他对钟如翠说: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们这里有汽油。

  钟如翠试图向民警解释,汽油是用于发电机发电,但民警已开始在一楼进行搜查。

  此时,市民邹来鹏正开着摩托去送货,经过钟家附近。他看到钟家门口已围了好多人。9时10分左右,等邹来鹏再度回到钟家房子,发现院子已经被执勤的警察围上警戒线,便站在附近的加油站处远观。

  听说家里出了情况,钟家三媳妇邓香英,带着四周岁的儿子往家里走。在警戒线外,邓香英被路旁房管局的工作人员叫住:“你到那里去干什么,跟我们去局里坐坐吧。”一面说着,一面把她往车里拽。邓香英抱起受到惊吓的儿子,喊着“打人了,打人了”,一路小跑冲进院子。

  钟家院里,此时已站满了人。

  “我们看到那个主管城建的副县长李敏军,房管局长李小煌,看到公安、拆迁办、城管队的,将近有100多人来到钟家”,目击者潘俊斌回忆称:上午9点刚过,钟家外面大概已有80人,“楼里面还有几十个”。在钟家直线距离100米远的马路边,还停有一辆黄色的挖掘机和一辆红色消防车。潘俊斌看见楼内有“几十个人”,既有钟家的人,也有正在冲入楼内的警察。

  慌乱中,钟家老五钟如琴和妹妹钟如九拎起两桶汽油,上了二楼,并将二楼的门死死地锁住。钟如琴掏出手机,开始录音,9时9分。

  据留在一楼的钟如翠回忆,执行人员起初还比较温和,称要进屋检查汽油和“易燃易爆物品”,并要其将二楼房门打开。钟如翠展示发电机和用于发电的汽油后,工作人员依旧不肯离去。手机录音里,是持续近20分钟的争执声。

  9时20分,在乡下干活的钟如奎赶回自家院子。楼内一到三楼的楼梯均已站满人。钟家人意识到,事情不像是简单的“查汽油”,连忙打电话通知外出的家属。

  9时28分,在无人留意之时,罗志凤和叶忠诚各拎着一桶汽油,出现在三楼楼顶,与楼下宜黄县副县长李敏军带队的工作人员对峙。

  楼内,正在发生激烈的争执。钟如琴的手机录音显示,钟家有人在与工作人员的推搡中喊道:“国家下紧急通知不让强拆,是中央的政策算,还是你们宜黄的政策算?”突然,一位中年男子一声断喝:“把她抓下去!”

  三楼的争吵还在继续。楼顶的罗志凤、叶忠诚开始泼洒汽油。有目击者回忆,罗志凤掀起瓦片,将汽油倒在屋顶上,口里喊着,“你们走开,走开!”

  局面一度缓和。楼下开始向钟家人喊话,让家属“下楼来谈”,但楼上的钟家人则坚称,要先撤走警察和工作人员。钟如九站在二楼窗口,用相机拍摄楼下的工作人员。楼底下的人则试探性地往后挪了一些。

  燃烧

  然而,局面突然转变。

  手机录音显示,9时40分,猛烈的撞击声出现。由于钟家人关闭了通往楼顶的门,现场工作人员开始撞门。与此同时,冲上三楼的钟家老大、老三、老四被逐个从楼内押出。一时间,男人们的嘶喊声、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与执行人员粗暴的呵斥声,混杂一起,院内乱作一团。

  目睹被押到一楼的钟家兄妹,每人被五六个人控制,楼顶上的罗志凤和叶忠诚情绪变得激动起来。罗志凤继续将汽油泼洒在屋顶瓦片上,点着了火,屋顶开始燃烧……

  “他们不抓人的话,就不会有事,本来都平静得很,也不会有自焚。”事后,钟如九回忆道:“我妈妈看到孩子们都被抓了,认为马上就要拆了……”

  9时50分。撞门声还在继续。最为悲惨的一幕发生了——

  “她母亲听到下面在撞门——撞门的声音非常大,就往自己身上倒汽油,然后就点着了。”目击者潘俊斌目睹了楼顶罗志凤和叶忠诚往身上泼洒汽油的动作,其中,罗最先着火。

  两秒钟后,叶忠诚身上也着了起来。

  站在侧面的目击者邹来鹏,看到叶忠诚拿着汽油桶从头顶往下浇的动作。“我看到大爷(叶忠诚)在楼顶上,叫了几句,他自己拿了油桶倒在身上,马上就着火了,然后就倒在屋顶上。”邹来鹏说。

  一楼的钟如奎看见了楼顶的火光,连忙大呼救人,却被死死扣住。

  楼顶火光闪过约20秒,钟如琴将一件点燃的毛衣扔下一楼,随即一抬手,将汽油洒遍全身。录音显示,钟如琴在点燃汽油前,曾高呼,“有本事你们就来”;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钟如琴在家中七个孩子中排行老五,是姐妹四人中的老二,但她被家人视为最能吃苦耐劳,而且比老大还有担当。

  1979年出生的钟如琴,和许多女孩一样,喜欢拍照,喜欢鲜花,喜欢流行歌手王力宏。如果家中没有强拆事件的纷扰,她极可能依旧安静地在南昌一家花店打工,学习插花工艺,在假期和朋友们出游。她最近一次旅游去的是云南,在石林的一片湖水旁,留下了自己最后的美丽身影:美人鱼般坐在水边,长发,白衣,看着镜头,笑靥如花。

  惨剧

  钟如琴自焚前几分钟,远在南昌的老八钟如凤接过她的电话。电话里,钟如琴情绪从未有过的激动,声音中透露着难以形容的紧张。她告诉钟如凤说:“家里来了很多人,赶紧回来!”

  火苗嗖地燃烧起来,几秒钟之后,钟如琴从二楼窗户坠落地面。楼下人群涌向坠地的钟如琴,但无人近前。目击者拍摄的现场视频显示,钟如翠欲向前去救坠地的钟如琴,但被几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拽住,她赤脚蹬在泥地上,拼命挣扎。

  挣脱后的钟如翠和大哥钟如满一起,迅速用草和泥沙扑救钟如琴身上的火。由于角度问题,他们根本不知道,此刻,楼顶上的罗志凤和叶忠诚,也正身陷火海。

  路过此处的当地赤脚医生周某,看见钟如满孤独地抱着被烧伤的妹妹钟如琴,周围竟无人施救,遂高喊了一声:“怎么没人管啊?”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已经叫急救车了。”

  现场图片显示,此时,众多穿制服者正在楼下静观罗志凤和叶忠诚在屋顶的自焚。“你们快救我妹妹啊,我娘还在上面啊!”现场视频中,钟如奎一边和工作人员撕扯,一边高呼。

  “从头到尾就没听到下面有人说,楼上着火了,要救火。”钟如琴说,她一直到母亲衣服全部被烧光,在楼顶呼救时,才知道楼顶上也起火燃烧了。

  9时56分,老三钟如奎出现在屋顶上。据钟如奎回忆:他上楼顶后,先将伤势严重的叶忠诚托下楼,接着在现场消防队员的辅助下,将母亲罗志凤从楼顶救下。幸亏屋檐边的水槽挡住,他们没有从三楼坠落。

  “妈妈,你怎么这么傻?”钟如奎看见母亲身上已经全身烧脱皮,不禁脱口而出。罗志凤说:“头好晕,想吐。”钟如奎把她扶下来,用一块单被把她包住,没法扶她,只好把屋顶的瓦掀开,在消防人员的协助下,将罗志凤救下。

  期间,老大钟如满一直抱着妹妹钟如琴,钟如满回忆说:“老五身上皮都烧脱掉了,她一直说,‘不要动我’,‘身上痛’。等了20分钟,没有人动,也没有人救。”

  救护车迟迟未到。在钟家人的请求下,10时10分左右,政府工作人员终于同意用一辆灰白色的面包车运载钟如琴。一位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将钟如琴抱进面包车。尾随拍摄姐姐伤情的钟如九,则被四五名工作人员从身后围住,将记录下事件全过程的相机强行夺去。

  11时,钟家老六钟如田从外地赶到家中。迎接他的是,一座被烟火熏烧过的房子,以及家中三口人自焚受伤的噩耗。 

(责任编辑:张庆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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