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透露心声：我为编好故事伤透了脑筋

　　张艺谋透露心声：我为编好故事伤透了脑筋

　　《环球人物》杂志记者 杨东

　　9月14日凌晨1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随同张艺谋从北京电视台演播大厅回到了位于北京南四环的工作室。从夜色里进入工作室，墙壁白得有些耀眼。张艺谋指着墙上张贴的自己的十几部电影作品海报，感慨道：“人的一生也就这么点东西。”

　　张艺谋的日程表总是安排得满满当当，好在他习惯于“昼伏夜出”，深夜，反倒谈兴更浓。

　　平静地叙述，静静地看

　　“你活着，我就不会死；但是如果你死了，我就真的死了。”影片《山楂树之恋》还未热，这句话已经火了。张艺谋以“纯净”为主调，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的爱情故事，再一次吊起了观众的胃口。不少曾经历过那段历史的观众想用影片唤起自己的回忆，年轻的观众则被青春爱情主题所打动。两个千挑万选的男女主角周冬雨、窦骁也吸引了足够多的目光。

　　环球人物杂志：你10多年前拍的《我的父亲母亲》，也是表现特殊年代纯净的爱情。10多年后再拍类似题材，有哪些新的想法？

　　张艺谋：最开始接《山楂树之恋》的时候，很多人就提出来你又要拍《我的父亲母亲》吗？爱情是永恒的主题。也许，初恋的故事过10年、8年我还会拍。但是，不同的人、不同的讲述方法至关重要，这其实就构成了艺术的不同角度。从这点上说，两部电影是不一样的。《我的父亲母亲》有绚烂的色彩，一个女孩子奔跑在山花烂漫中，视觉上给人一种如诗如画的感觉。《山楂树之恋》则相反。我要让你看到的就是平淡如水。所谓的洗尽铅华、返璞归真、清水去雕饰，等等，都是形容这方面的。如果你体会到诗情，那是你的感觉，我完全没有。

　　这次也是一反我过去的色彩运用习惯。《山楂树之恋》的这种视觉，虽然跟今天的时代感和我的传统风格相反，却也成了一个新的特色。我自己很喜欢这种挑战。

　　环球人物杂志：这次好多专家不建议你拍《山楂树之恋》，最后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张艺谋：他们觉得分量不够，尤其拍完《三枪拍案惊奇》以后，很多专家要帮我打“翻身仗”，觉得这不是一个“翻身”题材。

　　我是先读《山楂树之恋》的剧本，觉得很多年没有像那样心动了。我就跟专家们讲，说我不要拍一个伟大的作品来做所谓的“翻身”。我没有这个野心，就是想保持心动的感觉。所以，为了这个心动，拍了。

　　拍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不想让演员哭天抢地地嚎啕，让那种强烈的情绪渲染出来；也不想让戏剧结构变得跌宕起伏。只想要尊重原始感情，娓娓道来，平静地叙述，静静地看。淡淡地跟进演员，跟进人物感觉，说不准在某个地方你就会心动一下。导演拍电影，就是把自己心动的感觉传达给观众。所以我才会坚持选择这个故事，也“众里寻他千百度”，把两个演员找出来，去完成它。

　　环球人物杂志：你选演员，都有一种很相似的外形和气质。这是一种巧合吗？还是有一种标准？

　　张艺谋：其实我自己没有什么标准，只是觉得合适。如果说到某种巧合的话，就是一个，都是小脸的，因为这样比较上镜。

　　在故事上伤透了脑筋

　　1968年，张艺谋初中毕业，在陕西乾县农村插队劳动，后到咸阳国棉八厂当工人。“文革”结束后，热爱摄影的他有了到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学习的机会，毕业后当了摄影师。此后，他担任摄像的电影《一个和八个》、《黄土地》和《大阅兵》，先后在国内外获得摄影大奖。1987年，张艺谋主演了吴天明导演的影片《老井》，获第二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同年，开始走上导演之路。他就这样在电影界一路走来，拍而优则演，演而优则导。

　　环球人物杂志：摄影出身的你一向对画面极其讲究，那么在你的电影里，故事占据了怎样的地位？

　　张艺谋：故事是最重要的。如今的观众很厉害，花拳绣腿诱惑不了他们。故事和人物不好，最终会失败。但做出一个好故事，又很难。好莱坞八大公司每年生产这么多的大片，是要在全世界赚钱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一流的：最棒的演员、制作、技术、摄影师、画面，都超一流。然而演完，你还是经常会觉得故事差一点，人物薄一点。难道他们笨吗？确实是不好做。

　　环球人物杂志：故事不好编？

　　张艺谋：这点外头不了解。观众总认为故事和人物，你想怎么编怎么编。不是的，很多情况下，剧本和结构怎么都改不动，又不能推翻重来。就七改八改，最后还是先天不足，这种事情太多了。

　　我们现在拍一个电影，下功夫最大还是在故事上。外界批评《满城尽带黄金甲》、《十面埋伏》的故事不好，说我忽略讲故事，只迷恋那些视觉。其实根本不是，我只是不解释。我在故事上真是伤透了脑筋，下的功夫比那点造型、色彩简直多100倍。也许我能力有限，只能做到那个程度。

　　大部分导演就是导演，不是作家。用影像讲故事，需要强大的文学基础。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就是“三性统一”，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的统一。“三性统一”可以满足所有的人，知识精英们高兴，老百姓也高兴。我这一生，让所有人都说好的作品，就没几部。被批评的时候，一定是缺哪一“性”。

　　环球人物杂志：所以碰上好的剧本是你的梦想。

　　张艺谋：这20年来，我一直把自己变成一个编剧，拼命地在想，太辛苦了。我不知道谁能帮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我想拍好电影就必须亲力亲为。我有一个简单的梦想，就是有一天看到一个剧本，是“三性统一”的，是一个好故事，不费什么大劲，我简简单单做一点调整就能拍了，哎哟，幸福死了。

　　全世界每年几万部电影，真正“三性统一”的好电影，没几个。“三性统一”太难了。

　　我认为现在大陆、香港、台湾三地的一线导演水平都是接近的，只是个人风格不同。谁能石破天惊地拍一个不朽之作呢？看谁有运气，碰到一个好剧本。发挥得好，就成了。成到一个我们都仰视的水平，10年以后都追不上。好电影，有这么一个足够了。我不知道我的电影能不能到这样一个程度。所以，有时候我觉得很无奈。这是天意，看看有没有运气，哪一天把这个梦给圆了。

　　想多给自己一点空间

　　从1987年导演的第一部电影《红高粱》，到今年的《山楂树之恋》，张艺谋已完成了17部作品。他的影片，在成功的同时总是伴随着巨大的争议。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前，由于其作品中展示中国落后、保守的一面太多，许多人批评他“伪民俗”，迎合西方人的口味。2009年，《三枪拍案惊奇》（以下简称《三枪》）公映后，这位在奥运会开幕式上创造了奇迹的导演，却让观众大失所望。他怎么面对如影随形的批评？

　　环球人物杂志：现在回头看，你觉得《三枪》的得失在哪里？

　　张艺谋：《三枪》是一个另类的尝试，从中我收获很大：喜剧很难拍，它跟所谓的庸俗是连在一起的，很容易等于庸俗，你要挑战自己的承受力。

　　具体说，“失”在哪里呢？我低估了大家对我的期盼，低估了群众基础，尤其是文化界的、有话语权的。实际上这个现象也很有意思。很多的艺术家，我们觉得他如果这样该多好啊；要是不这样，我们就很失望。但是，从我个人来讲，我希望变化、尝试。那么，《三枪》这个“失”，总结之后怎么办呢？是不是以后在尝试的时候，有了某种顾虑呢？坦率地说，我还是不想有顾虑，还是希望我的创作更加多元。我不想把自己举在那儿，只想尽量随意一点，多给自己一些空间。去奥运团队工作，最后成功了，我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我没有把自己隆重化、伟大化或者庄严化。

　　环球人物杂志：质疑的声音出现时，你真的不在乎吗？

　　张艺谋：当千夫所指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快乐。但我让自己不去在意。你必须保持理性。我常常被迫当一个出头鸟，越是这样的话，这种情况越必须去面对。所以，“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习惯了。

　　环球人物杂志：你怎样看待这些批评？

　　张艺谋：我很愿意接受中肯、准确的批评。人都不是天才，要学习。但中国权威的电影评论很缺失，总是由媒体浅度报道，炒作式宣传。所以这时候很嘈杂。不管是批评，还是赞扬，都很嘈杂，而且有话语权的那些声音背后说不定还有交易、利益在里面，有很多不正常的现象。

　　环球人物杂志：曾经有人说你的电影是拍给外国人看的。那么客观地讲，你认为在向世界讲中国故事上，什么样的讲述方式容易被接受？

　　张艺谋：西方媒体常常问这个问题。现在中国有人喜欢外国电影超过国产电影，对很多外国电影如数家珍。为什么？其实你未必了解它的国情、它的历史和故事发生时的背景。喜欢一个电影主要还是被人的故事所感动，被人的情感所感动。反过来考量，同样是这个道理。就是说，如果想让外国人喜欢这个电影，你一定在人本位上去想，才有可能走近他们。

　　不爱走动，很少有娱乐

　　合作多年的伙伴张伟平曾评价说，张艺谋是一个特别简单的人；在编剧邹静之眼中，这位导演是他看到过的最勤奋的“工作狂”；而在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周传基眼中，张艺谋不重穿着，甚至有点土。张艺谋又是怎么看待自己呢？

　　环球人物杂志：你有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吗？

　　张艺谋：我自己对我所有的作品都喜欢，觉得它们都是孩子。但是，我其实也都不爱，对每一部作品我都是觉得可以做得更好。我听过有一个前辈说过这样的话，完美的电影存在于你的脑海中。他说我们是造梦的人，老想着下一次会更好。所以，拍一个好电影仍然是我的一个梦想。

　　环球人物杂志：奥斯卡的光环有没有吸引你？有没有人建议你专门针对奥斯卡来拍一部电影？

　　张艺谋：那是不可能的。奥斯卡有它的游戏规则。就算我把奥斯卡几千个评委的口味都研究透了，想拍一个那样的剧，电影局也未必会让拍。但是，我也不会装清高。任何一个导演，要说给他一个奥斯卡，他不要，都不可能。因为这是全球“最老百姓”的一个大奖。从这个角度来说，导演都会想得这个奖。但实际上是不能去设计的，更不可能在长期的工作中对着这个做，至少我不会。

　　环球人物杂志：有没有想退休？

　　张艺谋：目前还没想退。导演有两种情况是一定要退休了，一个是身体不行了；一个是没人看你的电影了。我没太想这个事，因为我对自己的成长有一份感恩。由于时代的机会，我才有了今天，觉得来之不易。所以，我的想法就是不能耽误时间，不能浪费，不能虚度。就是这样。不是为名，不是为利，不是具体的为什么奖，不是争什么名号，都不是。

　　环球人物杂志：那你空闲时有什么娱乐？

　　张艺谋：不会打高尔夫，不会打麻将，不爱聚众，也不爱走动，很少有娱乐。就喜欢平静，这样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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