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片奇妙又少见的海底森林,生长的都是些高大的木本植物,小树上丛生的枝杈都笔直伸向洋面,没有枝条,没有叶脉,像铁杆一样。在这些像温带树林一般高大的不同灌木中间,遍地生长着带有生动花朵的各色珊瑚,美丽极了!
在大西洋海底,尼摩船长和他的团队做了一次新奇旅行。他们脚踩在沉没了的大陆——一大西洋洲的一座山峰上,观赏一座火山的海底喷火口喷出硫磺火石的奇景。他们沿着又黑又深海底地道直冲过去,顺着地道的斜坡,潜艇像箭一般随急流而下。地道两边狭窄的高墙上,只见飞奔的速度在电光下所画出的辉煌纹路,笔直成条,令人心跳不止。
这是“现代科学幻想小说之父”儒勒-凡尔纳撰写的《海底两万里》的一个片段。凡尔纳从未到过海洋,却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塑造出一个活灵活现的海底世界。而瑞典摄影师马格纳斯·兰德格仁(Magnus Lundgren)的水下摄影经历,正和《海底两万里》中尼摩船长经历的探险如出一辙,从大陆,到穿越火山岩,再进入“地球之心”。
2010年,马格纳斯来到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裂谷”(Crack)——位于冰岛的Silfra大陆海沟,那里是美洲大陆和欧亚大陆板块的接合部。深入到Silfra海沟的内部,潜水员就进入一个相对封闭的遮顶环境,未接受过洞穴潜水技术训练的人,进入这类的洞穴、洞窟,等同于自杀。
“到达Silfra海沟深处,总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潜水术语叫做‘禁闭空间’,我跟着潜水员路易斯手电筒的灯光小心翼翼前进,捕捉四周晶莹剔透的海水和美妙生物。路易斯想早点上岸,就自顾自向前游,把我甩在后面。结果,我却得到了一张梦想中的照片。”马格纳斯在接受《外滩画报》专访时表示。
最终,他拍到这样一张照片:潜水员路易斯在Silfra大陆海沟一处极窄的裂缝中游弋,两边是弯弯曲曲的陡峭山崖。令人称奇的是,路易斯左边的山崖,隶属美洲大陆,右边隶属亚欧大陆,而一旦路易斯张开双臂,两个大陆“触手可及”。
2010年,马格纳斯的这张照片,获得第四届“印尼深海国内拍照比赛”“潜水”类第一名,同时被美国《国家地理》频道评选为“2010年度最美水下摄影图片”。
《国家地理》评价说,水下摄影是我们通常由于器 材限制很少涉猎的领域,但谁都知道那里有另一个难以形容的美丽而奇妙的世界。“看完这些照片,或许下次度假,你会选择去潜水。”
马格纳斯的Silfra海沟探秘,是他近几年为“奇境欧洲”(Wild Wonders of Europe)项目拍摄的任务之一。目前,他的身份是“奇境欧洲”水下拍摄项目总监。
“奇境欧洲”是由69 位欧洲顶尖自然摄影师组成的摄影“梦之队”,预计花费十余年时间,拍摄完欧洲所有濒危生物以及自然遗产。目前,马格纳斯已完成了7项水下拍摄任务:亚速尔群岛的鲸鱼;挪威的鲑鱼;深海鲨鱼;森林湖泊中的睡莲;位于挪威北部世界最汹涌的大漩涡Saltstraumen的海洋生物;冰岛美丽的Silfra大裂谷;搜寻挪威地区的逆戟鲸。
“自然摄影对我来说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激情,一件我执意想去成就的事情。这种情感源自我对自然的崇敬,之后演变成了一种浸身其中便不可言喻的愉悦之感。可能太抽象了,这么说吧,就像过时的上世纪80年代摇滚,我却对它情有独钟。”马格纳斯说。
一场直达“地心”的海底冒险
马格纳斯对于海洋的痴迷,源于儿时在电视机里听到的一段断断续续的低语。那是法国著名海洋探险家雅克- 伊夫-库斯托(Jaques-Yves Cousteau)在讲述自己的海底探险经历。这位“现代海洋之父”发明了水肺型潜水器和水下使用电视的方法,不仅能让探险家更长时间停留在海下,也成功将海底这一神秘世界让大众知晓。
从那时起,库斯托成为了马格纳斯的“精神偶像”。在库斯托的晚年,他成为了一位不知疲倦的海洋斗士,他悲愤地说,人类背叛了海洋,不再是大海的朋友。于是,他成立了一支保卫环境的“绿盔部队”,试图让全世界听到他充满忧患的呼吁。跟库斯托不同的是,马格纳斯的想法并不是想向世人诉说海洋的忧患,而是通过传递海洋之美,拉近海洋和人类内心的距离。
于是,他在2010年来到位于冰岛的Thingvellir国家公园,探访那里的Silfra海沟。更令人振奋的是,Silfra海沟的能见度超过百米。流淌在海沟中的水,是北极冰川的融水,经过火山岩层层过滤后汇集于此,“可能是地球上最纯净的天然水了”。在当地,潜水完后完全不用洗装备,因为被这样的水泡过等于拿蒸馏水洗了装备。
马格纳斯回忆说,当他跟随来自纳米比亚的潜水向导路易斯缓缓潜入水底时,就好像进入“时光隧道”,开启了一场“直达地心的冒险”。慢慢地排气,缓缓地下潜,越往下水游,平淡和安宁的感觉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与弯弯曲曲的陡峭山崖的“亲密接触”,此时需要很小心,因为周围的岩石大都凹凸不平,大大小小,面目狰狞,就像时光老人脸上那惨不忍睹的皱纹,在默默诉说大自然的狂暴。
马格纳斯和路易斯在Silfra海沟呆了一个星期,每天都会在水下泡上几个小时,他最喜欢的地方是位于两个平行开裂处的小池塘——泻湖。色彩斑斓的大群棘鱼游来游去,金黄色的鱼鳞在灰暗的漩涡里熠熠闪光;棘鱼中间还有三刺鱼穿梭,犹如迎风飘展的旗帜;此外还有褐色的鳟鱼。
相比马格纳斯的悠闲自得,向导路易斯更想要急于上岸。他明白看似美丽的海洋,其实危险重重:这些复杂的洞穴和通道,就像是一个大迷宫,大约每10年会发生一次地震,不少松动的岩石随时有可能落下砸伤潜者或者堵住通道。同时,水下2至3摄氏度的极寒气温,也让人不能久留。
每当路易斯看到两人几乎快要没气的潜水氧气囊,就会义无反顾冲到前面,试图带领马格纳斯逃出这个“死亡之地”。马格纳斯回忆说,“我看见路易斯安静地游到前面去寻找出口,如同一片秋天的落叶。我不想跟着过去。当时我已经经历80分钟的潜水,口干舌燥,我拿掉了呼吸器,喝了一口甘甜的新鲜纯水。这时候,路易斯可能正在想:那个家伙到底在下面磨蹭什么?”
此时,路易斯离开镜头很远,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背影,四周陡峭的岩壁将他弱小的身躯重重包围,营造成一种探险的感觉。
马格纳斯把那奇观的一刻,用镜头记下来。
用影像记录的方式保护自然
马格纳斯为“奇境欧洲”项目拍摄的七个任务中,他个人最喜欢的一个是在葡萄牙亚速尔群岛拍摄到的一群沉睡者的抹香鲸。
抹香鲸头极大,又称为巨头鲸。他是齿鲸中的巨人,体重达30吨;也是地球上最可怕的食肉动物。抹香鲸的肠道内分泌物是极名贵的香料“龙涎香”,因此常遭捕杀,现数量稀少,被列入《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BBC纪录片《抹香鲸:深渊归来》中称:其现存量由原来的85万头下降到43万头。
在马格纳斯看来,抹香鲸是一种非常吸引人的动物,它们可以自由潜水到离海面1000公里以下的地方,给拍摄者造成不小的难度。同时,给拍摄造成困难的,还有它们胖胖的看似笨拙的身材。“它们的身材,就如同一根根公共巴士大小的圆形木棍,想把它们拍有趣真不容易。”
然而,就在这次葡萄牙之行,幸运之神眷顾了马格纳斯。
他称那是“无比特殊的日子”。那一天,他来到皮库岛潜水,惊讶地发现,当天遇到的所有动物,都显得那么放松,无论是抹香鲸、海豚还是领航鲸,似乎每个生物都为他的拍摄做好了准备。通常,摄影师跟抹香鲸的邂逅非常短暂,足够幸运的话,一次潜水能跟抹香鲸擦身而过一两次,但这一回,马格纳斯遇到了一群正昏昏欲睡的抹香鲸——其中有一对成年父母,还有几只可爱的抹香鲸幼仔。
在它们休息的时候,马格纳斯靠近了它们。他在水中拍了1个小时,然后上岸更换镜头和存储卡,接着又回到水里几个小时。
“第一感觉是,它们愿意让我在那里。他们有时会睁开眼睛看看我,并不介意我的存在。我不想打扰它们,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前进。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用我的镜头对准一个方向,根本不用看取景器,享受着跟它们之间的互动。我知道,我的生命中,可能只有这样一次机会,真是太不寻常了。”
最终,马格纳斯拍摄到的正在直立睡觉的母鲸和幼仔照片,获得了“印尼深海国内拍照比赛”动物行为组亚军。一些看过他照片的海洋科学家联系到他,告诉他这张照片来之不易,因为抹香鲸是世界上睡觉最少的哺乳动物之一,它们一辈子,只有7%左右的时间在睡觉。
马格纳斯说,他拍摄野生动物照片,不在乎是否获奖,而是希望展示动物可爱的一面,唤起人们对动物的关心和保护。
更多时间,拍摄海洋生物需要极大的耐心。马格纳斯总结自己工作时这样说:“野生动物就像一场伟大的足球比赛,未经彩排就足够精彩,而且它从来就只要做好自己,不需要任何伪装。”
他跟记者分享了他在挪威西海岸海域拍摄繁衍3亿多年的魔鬼鲨。魔鬼鲨生活在水下200至1000 米处。马格纳斯沿着一块大面积的俯冲墙向下潜,一开始,他看见一块大岩石下激战正酣的螃蟹,接着,周围变得安静、寒冷、空无一物,四周只有手电筒的光亮,弥漫着一种令人惊悚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瘦的氧气囊提醒着马格纳斯,他还在潜水,他不得不选择向上游去。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远处一对绿色发亮、如同“僵尸般”的眼睛。“魔鬼鲨先生,你来晚了!”马格纳斯终于拍到了它。
在“奇境欧洲”的官方网站,记者看到69 位顶尖欧洲自然摄影师都被问及同样一个问题:“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什么?”
马格纳斯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说,“再生?如果再生还是人,我想生在挪威,在一个沿海的小屋长大,海湾离开充满神秘感的黑暗大海只有两步距离。我的母亲可以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潜水教练,而父亲是一位世界知名的生物学家。而我,依旧会把我的时间花费在海湾上,在我很小的时候,拿起相机,拍摄海洋。我希望我的父母不会介意我那么做!”
b=《外滩画报》
m=magnus Lundgren
“自然摄影师应该学会营销自己”
b:在中国一些地方存在吃鱼翅的传统。当你在拍摄鲨鱼这类动物的时候,你是如何考虑的?
M:我在全世界拍摄鲨鱼,看见过它们遭受着不同的待遇。对于鲨鱼来说,全世界都存在偏见,而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所以,我每年都会举办好几场讲座或者展览,展示鲨鱼的图片,讲述潜水员和摄影师如何在水底跟它们相处,拍摄记录它们最真实的肖像和行为。
我最喜欢的一群鲨鱼是在巴哈马遇到的虎鲨。那时候,我刚刚从印度尼西亚的西巴布亚岛拍摄完毯状鲨回来。鱼翅汤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发现在世界的不同地方,想要阻止这种传统有多么不易。不管怎么说,这些需要改变。所以,我的任务,是改变鲨鱼的形象,四处告诉人们,鲨鱼对于海洋的重要性,以及濒临灭绝的现实状况,我对我们的下一代做出改变充满信心。
b:你在葡萄牙亚速尔群岛拍摄抹香鲸的时候,曾撰写日志提到:当地推出观鲸为主的生态旅游。你认为这种方式,对保护海洋濒危动物是否有帮助?
M:生态旅游给予海洋环境和特殊的生物赋予一种“经济价值”,所以,从多方面来说,是具有非常积极意义的。生态旅游组织的存在,从一定程度上为海洋监管注入力量。当然,生态旅游也是一把双刃剑,我们必须把对野生动物的影响降至最低。我的经验是,经过长期运作,必然会找到很好的方式。
b:水下摄影和陆地摄影,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M:在海洋里,我不确定空间是否足够,时间有限,视野范围有限,在下水之前,你不许选择好镜头,因为通常来说,一次潜水只能有一个镜头。潜水员必须控制好他的潜水设备和潜水姿势。很多潜水员和摄影师对研究技术性方案很感兴趣,但对我来说,更专注于探索海洋,探索环境和生存者。
b:你是如何加入“奇境欧洲”项目团队的?
M:我是通过“奇境欧洲”项目CEO Staffan Widstrand 进入该项目的。当时,我寄给他一些样片,告诉他我的一些拍摄想法,看看能否加入他们的团队。在过去,我一直是一个自由摄影师,这是我第一次的团队合作。
b:在“奇境欧洲”当中的 69 个摄影师中,你最欣赏哪位?
M:所有“奇境欧洲”的摄影师关注于记录保护欧洲不同的濒危物种和环境。我喜欢 Munier的作品,他总是在具有挑战性的地方拍照,他的作品让我产生一种敬畏感,让我急切想去那里,亲眼看看。
b:在你之前,来自国际自然保护主义摄影师联盟(iLcP)的自然摄影师奚志农、蒂姆 - 拉曼也都曾担任过“外滩讲坛”的嘉宾。你觉得“奇境欧洲”和 iLcP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M:ILCP是一个摄影师组织,目标是支持他们最大的偶像——自然。“奇境欧洲”是一个联合性项目,目标是记录欧洲珍贵的自然遗产。我们出版图书,举办展览,今后还将会在更多新媒体中出现。我们也有兴趣进一步推动“奇境中国”和“奇境印度”项目。所以说,ILCP 和 WWE 非常不同,但我们都相信,我们的工作,可以保护自然。
b:自然摄影作品究竟如何才能保护自然,能否举一个例子?
M:“奇境欧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们给公众一个认识自然的机会,让它们爱上自然,产生要保护自然遗迹的感情。这就是影像作品为什么那么重要的原因。美丽积极的影像作品,展示出生机勃勃的一面,不然抹香鲸就是一个很清晰的例子。只要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我们就可以改变。作为一个野生动物摄影师,这是我们的责任,对于水下摄影师更是如此。因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海洋是一块隐秘地带,几十年来, 海洋一直被认为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以及可 以肆意排放垃圾的场所。
b:一个优秀的自然摄影师,需具备哪些必要的素质?
M:最重要的素质,当然是摄影师的拍摄技巧, 一双善于构图、捕捉色彩的眼睛,同样还需要有耐心,具有读懂动物行为和迁徙的能力。此外,摄影师的下一步,应该是训练讲故事的能力,就跟拍电影一样,要让观众明白,你想讲述什么。另外一项重要的事,是摄影师需要“市场营销”自己,为他们的工作、他们的作品找到一个最佳的宣传口。一个成功的摄影师,你需要做许多“非摄影工作”,一门心思抱着相机在野外 拍,这还远远不够。
b:能否谈谈你的家庭,以及父母对你的影响?
M:我的父母从事的工作都与摄影无关,我的父亲对绘画和摄影很有兴趣。他总是每隔一个月,会买回一本名叫Fauna的杂志,讲述的是野生动物的故事。我和我的弟弟从小喜欢探索周围的环境,大海更像一块炽热的磁铁。如今,我的弟弟是一位海洋生物学家。
b:你从你的偶像雅克 - 伊夫 - 库斯托身上学到 什么?
M :当彩色电视机开始流行起来的时候,雅克将美妙的海底世界,带到欧洲人的客厅。当时,我被他讲述的故事深深迷住。他把神秘的海洋,在公众面前展示出来。从中,我学会了探索。从他的故事中,我学会了打破思想禁锢,才能走得更长远。在那个时候,他们也做出许多对动物不友好的事情,但那是不同的时代。我从那些旧的片子里,看到雅克- 古斯多工作的精髓。他是一位先锋,也是我童年时的精神偶像。
b:如今,环境变得越来越糟,墨西哥漏油事件,鲨鱼屠场屡屡曝光。你是否会感到沮丧?
M:是的,我非常沮丧。如今,捕鱼业的系统和政策运作得并不好。这是一块有待改进的空间。鼓舞人心的是,有关海洋保护的工作正在有序展开。更多的神秘地带出现了潜水员的身影,他们把故事告诉大众。我很想去那些真正的捕鱼场所,从海底往上拍,或许那里是对海洋保护真正具有意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