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一场拆除行动竟然会拖了十年还没动手？首要的原因是因为拆除行动影响到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政府处理‘人事’从来都需要慎重行事。
如果不出意外，英国高等法院上周三做出的一项裁决，将为一场准备了十年的拆除行动正式拉开序幕。这场拆除行动不仅成为近期英国媒体的热门话题，也引起了不少民间团体乃至欧盟和联合国相关机构的关注。
想要实施拆除的是Essex郡的Basildon地方政府，将要被拆除的则是86户非法定居者建在一片公共绿地上的住宅。
这片名为“戴尔农场”的绿地早先被用来堆放废品，但从1982年起被政府划归为“绿化带”（GreenBelt）。设置“绿化带”是英国政府的一项城镇开发政策，为的是限制城市扩张，保护乡村风光和市民公共活动空间。1935年大伦敦地区规划委员会首次倡议设立了首都绿化带。在“花园城市运动”和“保护英格兰乡村运动”等环保运动的推动下，英国政府在1955年正式推出了绿化带政策，鼓励地方政府在城镇周边地区划出明确的绿化带，在这些区域内只能进行农业、林业以及公共的户外活动，而不得从事其他商业性开发和未经许可的住宅建设。尽管对绿化带的环境质量和管理水平存在一些争议，这项政策仍然得到了民众和地方政府的普遍支持。如今，仅英格兰地区就有超过160万英亩的土地被划归绿化带，占整个英格兰面积的13%。
2001年，一些爱尔兰裔的“旅行者”买下了戴尔农场并很快在此定居。虽然他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但是根据“绿化带政策”，他们无权在不经地方政府许可的情况下自行建立住宅并定居于此。换句话说，这些“旅行者”拥有绝对的土地所有权，但只有相对的土地使用权。正因为如此，Basildon地方政府曾对外界反复强调，他们所要采取的法律行动是“拆除”(clearance)，而非媒体上频频使用的“驱逐”(eviction)。“旅行者”仍然能够在“拆除”行动结束后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并将之用于任何符合绿化带政策的用途。
这样看来，地方政府的行动是有充分法律依据的，那么何以一场拆除行动竟然会拖了十年还没动手？首要的原因是因为拆除行动影响到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政府处理“人事”从来都需要慎重行事。
在2001年首批“旅行者”刚刚定居之时，Basildon地方政府便向他们发出了通告，指出定居行为违法，而“旅行者”则将此通告诉诸公堂，希望法庭考虑自己的实际情况予以驳回。两年后，第一国务大臣驳回了“旅行者”的请求，但同时给予他们两年的缓冲期以便其妥善迁出。然而在这两年时间里，前来戴尔农场定居的“旅行者”数目大幅增加，最后竟然发展成了英国最大的非法定居点。等到2005年期限已满，Basildon地方政府经过表决，决定采取直接的拆除行动，但“旅行者”再一次诉诸法律，向法庭提出针对地方政府的决议进行司法审查的请求，英国高等法院随后判决地方政府的决议违法。2008年底，Basildon地方政府向上诉法院提起上诉，上诉法院驳回了高等法院的判决。双方的官司一直打到了英国上议院。在上议院最终驳回了旅行者的请求之后，由拆除所引发的法律问题看似尘埃落定。地方政府再次启动了拆除的准备工作。
然而在随后的两年中，Basildon地方政府从未放弃和非法定居者进行谈判，以便在强拆之外找到更有效的解决办法，而后者也从未放弃寻求更多的法律途径来保护自己的利益。今年7月，等无可等的地方政府终于依照法律向非法定居者发出了正式通告，限令其在28天内主动拆除非法住宅，而非法定居者则完全不为所动，地方政府于是主动将期限延长一个月。在期限终止的同一天，高等法院裁定地方政府在决策的每一步中均已考虑了相关的人权问题，因而围绕拆除的法律诉讼应当终止。
此时，这项拆除所引发的观点冲突已达到白热化。以卡梅伦为首的联合政府对地方政府的决定表示支持，社区与地方政府除了公开表示支持，还宣布向Basildon地方政府提供120万英镑用于拆除工作。反对党工党则明确表示反对，一些议员也写信给Basildon地方政府请求他们暂缓拆除。9月26日，法庭裁定戴尔农场的定居者有权获得更长的延期以便法院对拆除决定的合法性作出进一步的判断。定居者则计划提出新的司法审查申请，希望法院基于相关的人权法律，判定地方政府的拆除决定无效。最终在上周三，高等法院作出裁决，戴尔农场的定居者必须主动迁出非法住宅，法律对“旅行者”和其他人同等适用。
这一裁决中的“同等适用”显示出了这场拆除行动之所以会旷日持久的另一个原因：这些非法定居者的特殊身份。
所谓“旅行者”(Traveler)，也被称作爱尔兰吉卜赛人，其实是一个专有名词，指的是19世纪爱尔兰大饥荒年代来到英国谋生的爱尔兰人。长期以来，他们一直习惯于变动不羁的生活，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旅行者”这个称谓往往让人误会这个人群总是处在不断游走的状态，其实他们的迁移大多是有目的有计划的，并非盲目流动。事实上，今天大约有一半的“旅行者”已经居住在固定的住处而不再迁徙。尽管如此，与土生土长的英国人相比，他们显然仍属于少数族裔。
正因为这样的身份，虽然拆除行动在地方政府看来完全是在依法行事，但在“旅行者”看来却是针对他们的一种歧视。政府强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在不少“旅行者”和他们的同情者看来，法律缺少对他们长期形成的生活方式和习俗的考虑，法律应该给予他们特殊待遇。
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和“旅行者”的弱势地位，联合国和欧盟都曾多次派出工作组和观察员前往戴尔农场探访，并向Basildon地方政府建议同意旅行者的住宅建设申请或者为他们另觅他处来设置定居点。国际大赦组织也明确指出对戴尔农场的处理涉及人权问题。在近年来整个欧洲都出现驱逐吉卜赛人的大背景下，英国政府如何处理戴尔农场的非法定居者无疑会起到重要的示范作用。
一些民间团体也一直对戴尔农场的居民表示声援。英国的吉卜赛人理事会出面邀请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特使前来农场实地考察，同时积极就吉卜赛人的待遇问题向公众进行倡导。一个叫做“戴尔农场团结会”的组织由同情者自发成立，组织和协调各种声援活动。农场居民也组成了“戴尔农场居民协会”代表全体居民和政府谈判，吉卜赛人理事会的创立者之一Gratton出任该协会秘书长。
其实，要说Basildon地方政府对“旅行者”有歧视还真是不公平。在Basildon市有超过100个政府授权的旅行者居住点，是整个Essex郡中数量最多的一个市，即便在整个英国也是数量最多的几个地区之一。但另一方面，戴尔农场的定居者虽然多次向地方政府提交住宅建设申请，却从未获得批准。事实上，在英国各地，来自“旅行者”和其他吉卜赛人的住宅建设申请中，有90%都会被地方政府拒绝。这种情况不得不让戴尔农场的“旅行者”产生“绿化带”之外的联想。在英国政府的层面，为“旅行者”建立定居点一直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上一届工党政府执政时期，曾要求地方政府为“旅行者”修建一定配额的定居点，同时中央政府在五年时间里提供1.5亿英镑的资金支持，然而此项工作进展缓慢。到了新一届联合政府执政，地方政府被赋予了更大的自主权，配额被取消，地方政府有权自行决定是否需要修建定居点并向中央政府申请专项资金，然而大多数的地方政府都不愿申请这笔费用。
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是普通公众对“旅行者”和其他吉卜赛人的态度。在很多人看来，这些流动人口给当地带来了很多社会问题，却并不对当地作出任何贡献，和当地居民也没有多少融合，因而不愿在自己居住的社区内出现定居点。看选民脸色行事的地方政府自然也就没有动力去主动修建定居点。想当年，伦敦市长BorisJohnson曾经承诺在伦敦周边新建500个定居点，后来迫于压力减少了数量，再后来干脆取消了这一目标，惹得一众“旅行者”在市政厅前大声质问：“您还算是我们的市长吗？”
由此可见，公众的态度不改变，定居点的数量就难以增加，“旅行者”的居住问题也便难以有效解决，其他的“戴尔农场”仍会在各地出现。现在法庭的判决已出，戴尔农场上的“旅行者”将很有可能不得不开始一场新的“旅行”。根据BBC的调查，全英格兰共有大约5000个定居点，然而绝大多数都已满员。可以想见，拆除工作的开始也意味着许多更为棘手的后续工作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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