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项进展10年的国家政策,正改变着农村孩子、家庭和乡村,进而影响中国。
本刊记者/陈薇
田家岔小学,首都师范大学的支教志愿者在教学生读书。摄影/ 韦亮
1988年,美国华侨杨贵平第一次来到贵州农村,当地一些苗民虽然贫困到和耕牛同住一屋,却自豪地对她说,他们虽然穷,但是有苗歌苗舞,要共同建设家乡。
然而当她最近一次去那里,留在村寨里的老年人向她抱怨,因为穷,他们什么也做不了,穷得完全没有希望。
在杨贵平看来,这个失去希望的村寨,正是中国中西部贫困地区无数乡村的缩影:学校被撤,年轻人流失,村庄加速死亡。作为一名美国高中教师、中国滋根乡村教育与发展促进会的创始人,她得以认真审视已进展10年、深刻影响着中国乡村教育的一项国家政策:农村中小学布局调整。
2001年5月,国务院《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规定,“按照小学就近入学、初中相对集中、优化教育资源配置的原则,合理规划和调整学校布局。”
尽管教育部一再强调,合并需适当,方便学生就近入学,在交通不便的地区仍需保留必要的教学点,然而,要以怎样的标准撤并学校,各地执行标准并不统一。为便于管理采取一刀切政策,有的县城,100人以下学校全要撤并。至此,全国农村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初中、小学撤点并校运动。
据教育部发布的《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我国小学数量,从2001年的49.13万所,减少到2010年的25.74万所,降幅高达47.6%,小学在校生人数则从12543.47万人减少到9940.70万人,降幅仅为20.7%。
2011年年底校车事故频发,或许正昭示着重新讨论这一政策实效的时机与可能。
撤点并校的“马太效应”
“幼雅”,黑板上写着这个词,一位40多岁的语文老师正在向学生们解释这个词的意思:是不成熟、不懂事。怎么念呢?是“yòu yǎ”。孩子们小声议论着,老师却毫不察觉。
这是余凯2010年10月在山西省石楼县一所乡村小学调研中所见的一幕。余凯是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管理学院副教授,他说当时如坐针毡,却又不好意思当场纠正。另一位数学老师上课时,他开始沉不住气了。这位老师画圆的办法是,一手支在圆心,另一只手拿着破抹布转了一圈。
“你们没有圆规吗?”下课后,他问。老师回答,有圆规,不过锁在教务负责人的柜子里,应对上级检查。
“乡村小学里的课,真有点惨不忍听,”与县城小学有模有样的课堂比较之后,余凯摇摇头,颇为感慨。2010年,石楼县的小学数量已从曾经的400多所减至50多所。
2010年11月,国家财政部规定,为解决农村小学教学点运转困难等问题,对不足100人的农村小学教学点按100人核定公用经费补助资金。也就是说,以人均400元计算,即使是一个只有10名学生的小学教学点,每年也应该得到4万元经费。
可是,教学点不一定能够自主支配这笔钱。在石楼,教学点或完小的师资、经费、器材等由中心校统一管理。中心校统一结算教学点的水电费单,为教学点送去课本习册、羽毛球拍、红色水笔、甚至是蜡烛,全部以实物形式。
根据上级精神,石楼县制订了“大学校促发展,小学校保运转”的指导方针,在此指导下,那些学生数较少、暂时未被撤并的教学点或完小,很难得到青睐,新购置的器材、多媒体设备,包括国家公开招聘用以充实农村教师力量的特岗教师,也是被优先安置在中心学校。
因教学条件不足、教师水平有限,从农村教学点升至乡镇中心小学的孩子们,基础普遍薄弱。有老师发现,从村里转到中心小学的一个四年级孩子,写字时还分不清应用左手还是右手。
2006年和2008年,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经济研究所的卢珂、杜育红两位老师,分别对广西壮族自治区3个县的32所小学共787名学生进行标准化测试并分析数据后发现,乡镇中心小学学生的学业成绩显著高于村完小——这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布局调整的策略;但研究还发现,未经历布局调整学生的数学、语文成绩均显著高于经历布局调整的学生;此外,受学校布局结构调整影响较大的,多是家境贫穷和少数民族学生。
“我们现在的统一政策都是为90%设置的,” 北京市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秘书长梁晓燕说,“对于最难办的10%,能不能有特殊的政策?”
“不是教学质量低就应该被撤并,地方政府恰恰应该让更好的老师去条件更差的地方,提高当地教学质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资源高度集中。”余凯则表示,这样解决问题,出发点就值得商榷。
多种因素作用之下,部分初中学生甚至无法完成义务教育。一位西部地区的初中老师曾用“三二一”向杨贵平概括当地的初中状况:初一如有300名学生,初二时可能还有200,到初三就只剩100名了。那些流失的学生,有的是家庭困难,有的是成绩不好而干脆外出打工。
撤点并校,一方面的确缩小了城市与农村的差距,另一方面,又制造了农村教育资源的“马太效应”,即在农村内部,在乡、村两级教育资源上,人为制造出更大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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